戎马
我默然立于荆州城城楼上俯视城下整装待发的三军,也俯瞰着这座古老的荆州城。它位于长江中游两岸,江汉平原腹地,公元前六八九年,楚文王建都于此,历二十个楚王,定都长达四百多年,创造了堪与古希腊雅典文化相媲美的楚文化。境内有蜿蜒高耸的荆山,境外又是重要的商埠和码头,独特的地理位置以及刘表几十年的廉政打理,使得荆州像一块肥的流油的肉,成为群雄逐鹿之地。一年前曹操瞧上了荆州的八万水军,举百万雄兵挥师南下,其势如秋风扫落叶,浩浩荡荡。正如刘琦所说,他那懦弱无能的弟弟拱手奉城而上,不过一年光景,曹操兵败如山倒,落荒而逃,荆州重又回到刘家人手里。刘备担忧重蹈覆辙,怕刚到手的山芋滚落,为保荆州长久,用马良之计,先取湘江之西,最近的零陵,次取武陵,然后湘江之东取桂阳,长沙为后。差张飞为先锋,赵云合后,自己为中军,聚集人马一万五千,留关羽镇守荆州。
而我家诸葛也在这三军之中。
诸葛从未一身戎装出现在我面前过,自那晚之后,我隐约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着微妙的变化,但我不敢,不敢想也不敢承受。虽然我们都缄口不语,将旧事尘封,可是有些东西,说得清道的明,不一样了就是不一样。今日的诸葛褪去了往日慵然的外袍,换上一身冰凉的戎装,束发着帽,腰间别剑,脚蹬战靴,眉宇间尽显英气,想不到我家诸葛还有这样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我禁不住看的痴迷。
“出——发!”张飞一声怒号,惊得丛林中鸟雀扑棱腾空,群鸟飞尽之间,便是他们剑锋直指之处。不得不承认,在战场上,拥有一副高昂的好嗓门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也必要的事。就比如这张飞,他的怒吼是出了名的,敌军闻声丧胆,就是曹操也要退让三分,自己军士听了,必能士气大涨,一鼓作气。
只是可怜了赵云新娶的夫人,恩爱不过几日,便要独守空房。坐着马车回来的时候,貂儿一言不语,泪眼汪汪。
“就说你别跟来了,你偏不听,这会子哭成这个样子,倒叫我于心不忍了。”我从袖口里取出帕子替她拭泪。
“姑娘就会说笑,若不想让貂儿来,姑娘自己非闹着追来,貂儿如何不跟着,只是不知道这一去,将军何时才能回来,貂儿放心不下。”
貂儿这丫头,我怕我是留不住了,个把月前,赵云在外征战,没回荆州的时候,她见不着,自然也就没什么心思,如今让她逮着机会,又有杨氏牵线搭桥,她见着赵云的次数增多,那花花肠子全都露出来了。“唉,貂儿,可赵将军人家适才大婚,窗户上的红字还没褪色呢,你这么贴上去,不怕吃亏么?”我故意打趣她。
“哪个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何况将军这般人物,再说,将军也不是那种狂妄小子,他可是个谦谦君子,哪怕我就给他做个小小的侍妾也是心甘情愿的。”貂儿一本正经,脸上微红,望着我,说道:“军师还有姑娘相伴左右呢,将军怎的就不能了。”
啊!好气啊!这个小蹄子现在总拿我说笑,她真是胆子野了,我白她一眼,留下忠告:“你可仔细了,将军府里没有闲人,马小姐,还有那个杨氏,不是省油的灯。”
有道是忠言逆耳,她是一句也听不下去。可我自己也是一样心烦,想着和诸葛之间不清不白的关系,而我身边的人全部都看的比我清楚,就连两天前刘琦给我来信,还旁敲侧击的问我与诸葛可好,被我一纸骂了回去。原本我在纠结如何与他相处,想的我心都憔悴了,还好他随军出征去了,少则半月,多则两三个月,南征四郡便会有结果,这么长的时候够我缓和的了。
大军南征之时是暮春三月,山青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院子里的六株梅花都快要凋了,此时正是百花怒放,它们六姐妹却像说好了的似的,一夜之间少了那么多。我想着冷香茶喝的差不多要没了,刘琦现居襄阳,怕是也没有原料给自己做冷香茶的。索性让貂儿把剩下的梅花都摘了,又把那个被我瞧不上的屏风拿出来,摆到院子里晒梅花。虽说凋了不少,但六株梅花,各样花色,一摘一下午,貂儿还是摘了许多,将这屏风铺的满满的,貂儿走过我身旁时,身上全都飘着梅花香,羡慕极了我。
“貂儿,你身上好香啊!”我拉着貂儿不肯放手,扑在她身上闻,“貂儿,你说怎么才能把这些香留住?这些花现在凋落了,最早也要等到大半年后才能再开了。”我很是忧愁啊。
“姑娘,貂儿有个法子能让花香久存。”
“什么法子,什么法子?”我忽然看到了希望,兴致勃勃地盯着貂儿,只听了她说:“咱们把梅花晒干,分一波出来,碾碎制成熏香,用它日日熏染衣物,自然就能久存了,剩下的干花缝在姑娘的花枕里,日日枕着,便也香气长存啊。”
“对对对,还可以放到我的荷包里!”我听了直点头,开始佩服起貂儿来,“貂儿,你的女红真的是一流,你看你给我缝的披肩,还有绣拖,还有纱巾,嗯……”我眨着眼睛想了想,“诺诺诺,还有我身上的荷包,都好精致,貂儿,你是不是生在刺绣世家啊?”我晃着脑袋斜着眼,逡的貂儿脸都红了,眼神躲闪,推着我,“我要去晒梅花了,姑娘快松开我。”
“不松,不松,你羞什么,这也是门手艺啊,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貂儿,要不你教教我,就教我一个最简单的,绣荷包好了。”我拉着抬脚要跑的貂儿,她却满脸的不相信,大概是我从没有坚持做成过一件事情,她不想收我这样的顽徒。但是我是个磨人的主子,她一刻不同意,我便一刻不放她,一日不松口,我就一日缠着她,缠到没有力气拒绝我,才拿出她的看家本领手把手的教我。只是她跟着我时间久了,越发精了,非要我签字画押,行了拜师之礼才肯教我。
“好说好说,既是拜师学艺,自然一切都听师傅的,从今往后,貂儿便是我的师傅了,我一定唯貂儿命是从,请师傅受徒儿一拜,喝了徒儿的敬的茶。”说着我捧起水盅,弯腰至九十度,酒盅过头,一副虔诚的拜师,貂儿“咯咯咯”笑个不停,伸手来取水盅,故作老成,“罢了,徒儿请起吧。”水盅刚要送到嘴边,只听屋外一个尖锐的女声传堂过室,“好呀,一个贱婢竟敢在主子面前耍威风!”
“啪当”,水盅从貂儿手中滑落,她花容失色,扑通跪地,唇音颤颤,“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夏侯夫人,说话的正是上次被我教训的莲儿,此刻正居高临下的站在跪着的貂儿面前。
“原来是夏侯夫人,有失远迎,夫人请上座。”我忙取了垫子请她入座,自从上次大婚,便再没见过夏侯夫人,她这个人好生奇怪,明明上次还给我一种很温和的感觉,这次来却显得阴沉。不过仔细想想,其实她阴沉也不是这一次了,筹备大婚时,有个奴才没有按时完成她吩咐的任务,她竟然把人家打晕过去了,那个奴才还是在刘备夫人屋里伺候的,她竟一点面子也不给,听说事后她又去甘夫人那儿负荆请罪去了。她当时之所以把没什么大用的我拉过去,估计多半是拿我当门神了,久居小院子里,我不知道自己竟在外人嘴里传的神乎其胡的,一来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二来军师与张飞曾争夺过我,三来我教训了夏侯夫人的丫鬟……姐虽人不在江湖,但江湖上都是姐的传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所以丫头们看见我多少还是怕的。只是无意之间被别人托去当门神,想想还真是有点不开心。
不过此时她突然造访我这小院子不知是何用意,还把我的貂儿吓得不轻,跪在地上连个头都不敢抬。“那个,貂儿,去把冷香茶拿来,给夫人泡了。”我打岔着,想把貂儿救起来。
“诺。”貂儿在莲儿阴狠狠目光下瑟瑟起身,头低到脖子里,缓缓退下。
“夫人,今日亲临,不知是有何事?”我挨着榻几边坐下,莲儿侍立在夏侯夫人旁边,她不怎么敢看我,但又总偷偷瞄我,我很不满她的行径。而夏侯夫人,闻着貂儿奉来的茶,对我的话充耳不闻,默不出声,这架势,我不禁想到那日杨氏跪在堂前求她,她端着好久的茶水,只吹不喝,默默听地上的杨氏哭声连天的场景,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婼妹妹,你也是个主子,好歹得有个主子样儿,今日是被碰着了,我自不会说什么,若是被旁人见了,指不定会嚼出什么舌根呢。以后可万不能这样了。”她说了一通话,抿了一口茶,嘴角勾笑,转头望着我,“真是好茶,妹妹哪得的?”她方才说了一些屁话,却一个字都没有回明她的来意,总不至于是算准了我今儿要拜师,过来抓现行的吧!我介怀不已,心里不爽快,也不爱搭理,但她是女主子,不回应又不妥当,突然想到这茶是刘琦给我的,刘琦患有重病,这是人尽皆知的,看来我得利用一下刘琦了,嘿嘿,邪念忽生,“这茶啊,是我冬日里从刘刺史那儿要来的,夫人也知道,刘刺史身子骨弱,全靠这茶养着,我去索要时他只不舍得,就这么点还是我从他嘴下抢来的,婼儿一直不舍喝,今日有贵客来,才敢拿出来,夫人不如多喝点啊。”我笑嘻嘻地看着夏侯,她端着水盅的手显然一抖,脸上忽然一僵,缓缓欲放下水盅。
“哎,”被我一手拦下,“冷香茶不好喝?”我明知故问。
“自然是好的,只不过……”她言语塞塞,面有推脱难色。
“那夫人便多饮些。”我不放手,催她快喝,看着她心里不痛快,脸上还要强壮镇定,佯作开心状,我就很痛快。
“呃,只是,婼儿妹妹,你说只有这么点,我要是喝了,着实不妥当,妹妹还是留着自己喝吧。”她与我玩着太极。
我才不管,我偏要让她喝,谁教她来我这儿充大王,还无视我,“夫人莫不是觉得刘刺史这茶有失体面?”我皱起眉,佯装不快。
“呵,刘刺史的茶自然是好的。”她再推脱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又喝了一口。我得意忘形,冲着一旁垂手低腰的貂儿眨了下眼睛,貂儿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
“哦,差点忘了,夫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呀?”我这个人呢,察言观色还是知道的,也有着见好就收的处世哲学,于是在她崩溃发怒之前,我把话题又转到一开始。
她轻轻放下水盅,莲儿给她擦了擦嘴,真是个好丫头,我想到貂儿,被我宠坏了都,从来没有给我擦过嘴巴吧,真是奴婢比奴婢,气死主子呀!“婼儿妹妹可知主公出师大捷,赵将军已智取了桂阳?”
当然知道了,昨儿诸葛才给我捎了信,我的消息可不比她慢,我挑眉,“我还听说夫人的夫君立下军令状,带来三千人马直取武陵去了。”
夏侯听了,面如桃花,一片绯红,谦虚道:“我家夫君是莽夫,不足一提,倒是军师,”她眼前一亮,瞥向我,“孤身前线,摆兵布局,擒了零陵的大将邢道荣,派遣他回城劝降,不料这邢道荣出尔反尔,设计要取了军师的营寨……”
她越说我心越寒,越紧张,这些战场之事,诸葛从没有与我讲过,来信也多是问我好不好,他自己的事均寥寥几笔带过,一个“我很好,勿挂念”,或是“零陵已拿,子龙去取桂阳”,我就真的以为他很好,觉着他身边都是能人武将,敌人伤不了他半毫,加之我知道他死于何年,死于何处,便从不担心他会发生不测,也就真的没有惦念他在阵前如何涉险引敌,如何躲避无眼刀剑,如何对阵敌方阵势……心中慌乱,耳朵却竖的高高的,不想漏过她说的每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