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瞒,早回啊!”奶奶搂着我,她的怀里总是有股淡淡的茶香。奶奶今年已经六十九了,但身体健朗,一点也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有时候,小米酒能喝两大盅。
“别担心嘛!反正阿爸阿妈都在安阳,会照顾我的。”我躺在奶奶怀里就像儿时的傍晚,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我则躺在她怀里,任着奶奶的芭蕉扇扑打着我周围的蚊虫,我还缠着她给我讲故事,爷爷就坐在远处,吊着他的大烟锅,时而拨弄着锅口的烟草,时而望着我们孙俩,眯着深深沟壑的眼睛,痴痴地笑。有时候,他也会搬着板凳靠我们坐着,坐着无聊,就拿出他的大烟锅,还没点着,就被奶奶“请”到一边去了。这时,爷爷就会用烟锅轻轻点奶奶的头,奶奶虽然口中骂着“这个老头”,但每次脸上都笑呵呵的,泛着红光,一如年轻时模样,而我见状,总嚷着“阿公,阿瞒也要点点”,然后爷爷就会眯着眼,点一下我的小脑袋。
我正甜蜜的躺在奶奶怀里,吮吸她的味道,回忆童年时光,却突然有水滴落到我额头,诧异着抬头,正瞧见奶奶在抹泪。
“阿姆,你怎么哭了”我伸手去擦奶奶的泪。
“没什么,只是想到你阿爸阿妈……你说,考什么古,还跑去安阳那么远,父母在不远游,说的比谁都顺,可做起来呢?把你生下来就放这,不管不顾的……”说着,奶奶又气又不舍,伤心的又抹起了泪,“这算算都十年没回来了,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说,老太太,别在阿瞒面前提这些嘛!阿瞒现在大了,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咱们阿瞒啊现在也是一朵花……”爷爷打理着一些琐物,一边还打趣,以解伤别之苦。
“你还说,都怨你!当初你要不同意她爸去大陆,能这样吗?”说完,奶奶控制不了情绪,呜呜咽咽起来,“现在你又让阿瞒去……你这是要我的命根子……”说着,奶奶又紧紧地抱着我,生怕我长翅膀飞了。
“阿姆,别伤心了。阿瞒就是因为跟阿爸阿妈不常在一起,所以才想通过接触他们的事业来接近他们啊!你想啊,我要是到了安阳,在某个博物馆摸着了某样遗留千年的古物,然后,突然心里一震,感应到了在某个时刻有个叫甄景柯的考古家也摸着这个古物,说不定他还拿着放大镜在检测上面的指纹呢!阿姆,是吧!”
“扑哧”奶奶听了我的描述,破涕为笑,揉着我的头发,溺爱说道:“你这个小机灵鬼!”
“好了好了,到了大陆可要注意防暑,大陆可不比台湾,天气干得很,有时候,太阳高照……”
“会晒掉一层皮嘛!我知道,你在大陆当过童子兵嘛!”我忙抢过爷爷的话,免得他讲太多,这样的话,估计我到明天也走不了。
“嗯,你这丫头,”爷爷佯装生气,“不过,有时间去给咱老甄家的祖坟上烧烧香,”爷爷的脸色顿显沉重,“丫头,咱的根在大陆啊!”说着,爷爷竟抹了泪!
“老头子,哪还有什么坟啊,就是有,大陆现在变化那么大,去哪找去你又犯糊涂!”
“是,是……老糊涂了。”爷爷忙擦泪。
爷爷向来坚强,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哭过。可是,这一刻,却让我的心纠结万分。原来,不是男儿有泪不轻掸,而是情浅未到伤心处。这一刻,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爷爷总是在山头遥望西方;为什么爷爷总爱那首“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大陆……”的诗了。
原来,是藏在爷爷内心深处的那种深沉的乡愁。
阿婆阿公,车子要走了!再不舍,阿瞒也要走了!”门口等着的王伯伯着急了。
“哎,就来!他王伯,就辛苦您走这遭啦!”爷爷提着我的行李出屋,和王伯伯寒暄着。奶奶则拉着我,一边落泪一边不让我走。
“早回,阿瞒!”
“放心吧!阿姆阿公,阿姆,我明年带着阿爸阿妈回来给你过大寿!”我头伸出车窗外,冲着家门口的爷爷奶奶摆手……
反光镜里,奶奶偎在爷爷怀里,爷爷一只手在空中挥动,另一只手却伸出来抹泪。
“别伤心,阿瞒,阿公阿婆哦,有我们这些老邻居照顾着,没事的。”王伯伯看我满脸的泪,递了张纸巾安慰我。
我乘的飞机先抵福建,我要从福建转机去安阳。一路辗转,遇见不少新鲜事,也遇见不少麻烦。不过,大陆的人们好热情,减少了我许多初离家的不适感。最后,我也总算是安全抵达安阳。我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到我爸妈,顾不得疲倦,坐着去曹操墓地的专车,踏上了寻父母之路。
“大哥,为什么不给进这儿不是景区吗?”
“不好意思,这里有许多文物尚未开挖出来,许多考古专家在里面研究,所以,这里暂时没有对外开放。”保安大哥拦住了我的去路。
“那我找人可以吗?”
“嗯,那你找谁?”
“我找甄景柯教授。”
“你……”保安大哥欲言又止,大量了我一番,问道:“你是教授什么人”
“我是他女儿。”
“女儿?”保安大哥一脸狐疑,“那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知道什么?”听着保安大哥的语气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甄教授和他的妻子五年前就……难道你不知道吗?”
“就,就什么?”
“遇难了……”
什么?怎么可能那每年给我寄明信片的是谁?这个消息,如同五雷轰顶,震得我脑子颤颤发疼。“我的头,好痛啊!”我只感觉头昏目眩,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疼痛的气息。
“醒了!快来,止血!”一群人在我周围忙进忙出,紧张兮兮,人影重重间,有人在拨弄我的身体,感觉到我的左肩有一处一紧一松,硬物在搅动我的肉,疼得我几欲再度昏厥。
“额……”我张口想说话,却感觉喉咙像烧着了一样,烤得我火辣辣的难受,咽了一下口水,滑至咽喉处,似鱼刺一样喇着,涩痛难忍。“水……”我想喝水!怎奈嗓子发不出音。抬手胡乱招呼,一动而牵发全身,酸涩痛楚令我倒吸凉气。
“军师。”好熟悉的声音,我努力地集中精神,想听听到底是什么,可是,脚步声越来越远,在透着白光的地方,彻底消失。
而我的脑袋在一阵香气中又开始昏昏起来。是梦吗?怎么我又到了那个墓地咦那个保安大哥!我急奔过去,想要问个清楚,为什么他说爸妈遇难可是,我怎么感觉离保安大哥越来越远我跑得越快,他反而离得越远。仿佛有一股力在倒拽着我……
“保安大哥,等……”望着保安大哥模糊的背影,我无奈到绝望。
“姑娘,姑娘,醒醒……”恍惚间,有人在摇我的身子,唤我醒来。可是,这两个世界都那么不真实,究竟哪一个是梦境,哪一个是现实我该不该醒来该不该……醒来?
“我时常在想……”
什么声音谁在说话
“我们的这一生是不是另一个自己在做梦我们是不真实的,是梦幻的,而能证明这一切的,只有死亡……”好黑!我已经睁开眼了,为什么还这么黑还有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好熟悉。
“你是谁?”我试探着问。
“当另一个我睁开眼时,梦就醒了,然后……”黑暗中的声音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讲着未完的话,让人悚然。
“然后,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那个声响从四面八方飘来,似回音般盘旋在黑暗中。
“是谁?你是谁?”我好急切又好紧张,想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
“呵呵……”熟悉的笑声,“我,就是你啊!呵呵……”声音的主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什么?怎么会!简直难以置信,真的居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头痛难忍呐!这究竟是怎么了?
“姑娘,你终于醒来了!”我睁开眼的时候,一个装扮奇怪的女子出现在我眼前,焦急又欣喜。
我上下细细地打探她:纤细的身子,圆圆的脸蛋因为瘦削而棱角分明,大大的额头前几根刘海冰在一起,油油的,圆溜溜瞪着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眸子里溢满惊喜。只是她的衣服——长袖衣裙,从脖颈向下,穿戴成一个“Y”字型,头发,我怎么形容呢?有鬓有头环还有钗,这是什么装束
“你是谁?”下意识问出了这话,如离弦之箭,无法收回,突然间害怕听到她的回答,因为刚刚的梦。
梦那个是梦吗?那么现在呢?是真实或是幻影
“姑娘,奴婢叫貂儿。”女子说完,微微一笑。
我刚想问她,却感觉身子猛烈地晃了一下,接着左臂传来的痛当仁不让地钻进心窝口。怎么了?我环视了四周,竟发现自己处于马车中,刚才的晃动显然是车压过了路坑。
“你为何在这里不是,我怎么在这里?”脑子不听使唤了。
“军中无女眷,奴婢本是南郡降民,将军问奴婢可愿随军照顾伤兵,奴婢感念将军仁义,便愿意来照顾姑娘。”貂儿缓缓低下头,声音细弱如蚊。
“是,哪位将军”
“额”貂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诧异地抬起头,对上我好奇的眼睛,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闪躲,脸颊上的红晕一点一点漾开,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没等我看个明白,她又慌忙低下头去,“是,是子龙将军……”说完,她紧紧地咬住嘴唇,好像做错事待罚的样子。不过,从她漾到耳根的红,我不难看出,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是情窦初开了,至于对象么,很显然,是那个被称为“子龙”的将军。
我的天!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是个有工夫跟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谈论什么将军的闲云野鹤啊!我脑子一翁,不知道该说什么,毫无头绪。
军中?子龙将军?颠簸的马车?每一样都值得我牺牲成千上万个脑细胞去揣摩。
“额,我们是要去哪”等我脑子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个重要的问题。
“是去荆州。”
荆州这都哪跟哪儿啊!
“荆州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去那里,还有,”我又看了一眼这马车,真是破啊!还有一股木屑浸泡在污水里的腐烂朽臭的味道,再加上颠簸,诱得我胃里的酸水直往上涌。“还有这车怎么这么破啊!”
貂儿听了我的抱怨,面容呆滞,哑然一笑,说道:“姑娘可太娇了呢,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连个安身处都没有,一个城池刚稳定下来,就有人来攻。要是遇到仁义之师,就会拼死护城,可要是遇到贪生怕死之辈,弃城而去,那新来的兵士,就要把城中的百姓糟蹋个遍……唉,更可怕的是屠城。多年前,曹操为报父仇,每攻一处,便下令屠城……”貂儿话未讲完却泣不成声。
战争给她带来的痛苦异常,听着她的抽噎,我也不免悲从中来。
不过,等等!她刚刚说什么曹操?我又做梦了?荆州、曹操、子龙、赵子龙……我早该想到了!这分明是……
群雄争霸的三国时期啊!
我震惊!难道我来到了三国时期?难以置信!
“不过,”貂儿抹了泪,平静了许多,“如今,仁义之师的刘皇叔接管了荆州,救百姓于水火。”貂儿泪痕未尽,却已然满脸红光,似乎对美好未来有着无限的遐想……
尽管遐想好了,如果这真的是三国时期,怕是她这一生都见不到和平。她注定是活在“生于战乱,死于战乱”的日子里的,她以为刘皇叔能救百姓于水火?呵呵,真是可笑,怕是这荆州一落于他手,从此天下便再无安宁!如我历史所学无错,北有虎狼之师的曹军,南边一道天堑,虽说山高水远,但也有孙权周瑜对荆州这块肥肉爱不释口。唉,我怎么会来到这里这个可怕的年代,这个人命如蝼蚁的年代想到这儿,我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声。
“姑娘,你笑什么?”
“没什么,感慨而已。”一阵呕吐感袭来,将我从感伤中剥离出来。“你把帘子掀开,让我换换气。”以前不知道晕车是什么感觉,现在可全都体会到了。简陋的马车很闷人,车上散发着的朽木的味道像鱼钩一样钓起我的反胃感。
貂儿乖巧的掀开帘子,顿感嗖嗖凉意,身子不禁抖了一下。“姑娘,腊东虽过,但这寒意却不见褪去。”
透着那么点光,我微侧身看向车外——坑坑洼洼的道路,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车轴印,道旁松松斜斜地长着些树木,叶子早就不知落到哪里去了。或许被几场大雪埋了,或许被战争的血腥染了,或许亡消于那深浅不一的车轴印里,或许……也未可知。
“姑娘,你怎么流泪了怎么哭了”貂儿轻声询问,一只手掏出帕子替我拭泪,另一只仍卷着帘子。
“不碍事,我有迎风泪,你放下帘子吧!”我惨笑:自己的撒谎本事可见长了,我何时有的迎风泪呢!以前怎么没有。噢,我明白了,这一定是梦!梦中的我在这个地方游荡,在这个地方迎风,在这个地方伤痛流泪……
“哎,奴婢放下便是,姑娘身子弱,经不得风。”说话间,貂儿便放下帘子,车内又恢复了原先的黯淡色彩——好像,自我醒来,就一直处于这种黯淡的环境下,久而久之,我倒是对这种暗淡产生了依赖,感到莫名的安全。
缓缓的闭上眼,享受这样的安全,远离一切噩梦——管他什么遇难,管他什么死亡,这一切,一定都只是个梦境,是上天开了一个玩笑罢了。
这一觉,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醒来时,便觉得饥肠漉漉。不过,倒是一觉无梦,睡得安稳。
“姑娘,你醒了。”我睁眼刚一会,貂儿轻柔的声音就飘进了耳膜。
“貂儿,我饿了。”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饥饿感再度袭来。
“早准备好了,军师说,姑娘这些天得吃的清淡些。”貂儿边说边挂起帘子。奇怪的是,今天的帘子怎么有俩钩子,还分左右两边
“姑娘,咱们已经到荆州了,这是军师安排的屋子,听说之前是哪家小姐的闺房呢!”貂儿看出了我的疑惑,忙笑着解释,“来,奴婢扶你起来。”
这貂儿,左一句军师右一句军师的,若我所猜无误,这军师就是诸葛孔明了吧!
在貂儿的帮助下,我可算坐起来了。几天不得动弹,左臂又绑着绷带,身子像僵了一样。坐直了后,我借着烛光略打探这闺房:木制的床,床的两侧除了帘子还有个雕镂,从床顶至床底,这个雕镂使床看起来像四周被保护了一样,就中间留个圆形空档,紧挨着雕镂有一木制小圆柜,应该是放什么杂玩之类的。床脚上约半米高处有一方窗,不是很大但能透光,由于是晚上,我看不真切,倒是窗子下方的那盆红梅惹眼,看得出,这原主人倒也雅致。
“姑娘,”貂儿端着米粥,轻唤我,“姑娘,看什么出神”
“没什么。”我笑了笑,倒不是为出神,而是被貂儿一勺一勺的喂,怪难为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