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章
五月,夏花绚烂,落英茸茸,日光像掺了薄荷的酒,还未拾行就照的人发晕了。按照行程,赵云将于五月初五那日快马赶到荆州,那日正好是五月节,家家户户都要洒扫庭院,以菖蒲、艾条插于门眉,悬于堂中,并用菖蒲、艾叶、榴花、蒜头、龙船花,制成人形或虎形,称为艾人、艾虎;制成花环、佩饰,美丽芬芳,妇人争相佩戴,用以驱瘴。而小孩在这日要佩戴香囊,避邪驱瘟。我想着阿斗那个娃娃很是可爱,便想着做些香囊送给他,可惜初学者手艺不精,尚未出师,只能劳烦貂儿替我做了。我呢,多少能帮上小忙,趁她绣香囊的时间,去调制里面要放的朱砂、雄黄、香药。貂儿心灵手巧,没用两天就将成品给了我,我瞅着这些香囊外包以丝布,清香四溢,五色丝线弦扣成索,作各种不同形状,结成一串,形形色色,小巧可爱,心中喜欢,想到远在襄阳的刘琦,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过节,便请来使将香囊也捎给给他,外带我新酿的青梅酒,嘱咐了来使一定要叮嘱刘琦莫要贪杯。五月节当日还要以以兰草汤沐浴去污,为防疾病。
而五月节越近,貂儿的心越远,她日日晚间趁我睡下偷偷溜去另一条街上的将军府,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不想拆穿罢了,貂儿眼看就要留不住了,况且赵云这次回荆州,也顶多待五日,下一次再回,不知在何年,貂儿已经十七了,我虽不急,可用她的话说,马夫人及笄之年便已与赵云成婚,想必她心里是着急的。
“貂儿,留下伺候吧。”貂儿装满了汤水,洒满了兰花,见我脱着外衣,便作揖要退下,平时我从不让她侍候我沐浴的,只是今日,我想着可能是我们主仆二人最后一次的缘分了,有些事我也想与她说清楚,以免她以后傻傻的被人欺负。
她见我留她,先是一惊,后又迅速镇静下来,说了声“诺”,便来替我更衣。我披着薄纱,踩着木梯缓步而上,脚尖轻点水面,温度刚刚好,我浅笑,“这么贴心的貂儿以后去哪里寻。”
“姑娘!”她羞得甩开我的手,让我自己个下到水里,真是最毒妇人心,我白了她一眼,只好自己下水。
“貂儿,我且问你,你真的如此喜欢赵云?哪怕他已妻妾成群?”给我搓着背的手突然失了力道,顿住,我偏头看见墙上她的影子,重重地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她手上的力道又回来,哑着声音,“既然姑娘今日问了,那貂儿也不好再隐瞒。其实貂儿并非生来就是奴婢,貂儿原是襄阳城里一小商贾家的女儿,只是那日,貂儿的父兄,母妹全都丧生火海,原本我也是该死之人,一根楠木挡住了我的去路,火势极大,烟雾呛鼻,我看着躺在地上被烧着了父亲母亲,一时间竟是没了逃生的欲望,他们都死了,我一个人苟活于世有什么意思……突然大火之外我听见哒哒马蹄声,我听见有人在冲着火屋叫喊,本能的发出了求救信号,可火势真的太大了,外面没有人敢进来,我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我已经被烟熏得迷糊了眼睛,气也喘不上来,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就那么躺在火海之中……可就当我以为快要死掉的时候,将军出现了,他骑着他的玉兰白龙驹,冲天的火光映着他满面通红,他凌乱的发梢还占着火星,他就那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像个神灵一般将我救出了火海……我知道,他只是无意救了我,对于他来说,我就像成千上万的流民一样,并无区别,可是我从心底里认定他。我当时想着就算是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貂儿忘情地讲着她与赵云之间那唯一的一段故事,动情时也不再自称奴婢,只是手下没个轻重,搓得我一会酥痒难耐,一会儿又疼得直冒汗。突然,她像被箭戳了一下似的,身子一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忙转身,撩起水花溅了我自己一脸,“貂儿,你这是做什么,有话你说我听着便是,什么事我替你做主就是了。”
貂儿摇着头,抬起脸,脸上不知是被我溅到的水,还是泪,但见她五官拧在一起,哭着说道:“姑娘,貂儿对不起你,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有再生之德,可我不想错过靠近将军的任何一次机会,但是将军与其他将领不同,从不带婢女在跟前伺候,貂儿没有办法接近他,直到有一次,将军对着我们几个丫鬟,说是要服侍一个主子,我没多想,就应了这个差事,可是奴婢确实私心太重,一开始并不是真心效着姑娘……奴婢有罪,姑娘你罚我吧!”貂儿说完已经哭成了泪人,我泡在木桶里,行动不便,身无一点遮羞物,又不好出了木桶去拉她,只得趴在木桶边缘上,柔声安慰她:“貂儿,你别哭了,我不怪你,你起来吧。”
其实关于她的身世,我早就有疑惑,她一个婢女女红做的好,可能是专攻此技,一开始倒也没有引起我注意,只是后来发现她不仅识得字,还写的一手好字,若是普通丫鬟,识得字已经非比寻常了,只是没有想到她是富商家的小姐,可怜战乱家人都死于非命,只留在她一个独片丫头……我与她虽说是半路主仆,没有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没有别的主仆的贵贱关系,但好歹也是半个主子,她的事情我总不能不替她考量,早在得知赵云要回荆州时,我便把貂儿的事同诸葛阿北讲了,他当时面露难色,说要给他些时日,我便知道此事成了五六分,阿北总是不会令我失望的,他说此事难撮合,且不说赵云新婚燕尔,就是貂儿这奴婢的身份,也是不大相配的,做个通房未免太委屈了我的婢女,可做侍妾,门不当户不对的,正在我为难之际,黄夫人雪中送炭来了,我最不愿意麻烦的人就是她了,霸占她的夫君,我已经觉得愧对她了,可她不仅不计较,还多次对我施以援手。记得那天她面带微笑,声音如童子般稚嫩,对着我和诸葛说:“沔阳名士黄承彦之女的身份总该不会辱没了子龙将军哦?”现在想想,突然觉得不对劲,要是貂儿真以黄承彦之女的身份嫁给赵云,那我的阿北岂不就和赵云是连襟了?我将此事告知了貂儿,貂儿感激涕零,对我磕了三个响头,又冲诸葛磕了三个响头。
“只是有一条,赵云的新夫人她不同意你的婚轿从正门进去,貂儿,你不要觉得委屈啊。”这是我能替她争取的最好的结果了。
“姑娘,从来都是只有正妻才能从正门进的,马夫人她并没有苛求。”貂儿给我磕了头,我一想到这个傻丫头就要长长久久的离开我了,又一副甘居人后,情愿与别人共享丈夫的认命模样,真叫我有气又恼又心疼,不知何时,已经同她抱坐一团,她哭,我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口里还骂她:“你这个傻丫头,何苦呢,为了一个男人这么作践自己,跟着我这么久,一点好的都没学到,脑子里都是些封建糟粕的老传统,什么作妾,什么不在乎,你可真傻,换做我,宁愿孤苦一生也不要半点将就!”
“姑娘,好好的,你怎么哭了,都是貂儿的错,姑娘,你只是没看透自己的心,你要是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会像貂儿这般飞蛾扑火的……呜呜,姑娘,您别再招惹奴婢哭了。”到最后,竟是貂儿抚着哭得打嗝的我,再接着,诸葛就来了,看我这副尊容,抱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满无奈与忧伤。
五月七日,貂儿的轿子静悄悄的从侧门抬进了将军府,才十五岁的马夫人出尔反尔,不仅不让她从中正门过,还闹着不让她敲锣打鼓,貂儿为了不让赵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好忍痛遣散了那些乐人,跑去凑热闹的五月怒气冲冲地奔回来,告诉我这些时,我正在屋子里煮青梅酒,听了她的抱怨,我默默说道:“路都是她自己选的,怎么走也是她自己要面对的,别人也只能帮到这里为止。”没想到五月咋咋呼呼地又跑了出去,我怕她闯祸,追到门口问她做什么去,她撂下一句“去把辛夷找回来”,便没了人影。
五月和辛夷是诸葛在貂儿走后分给我的两个小丫头,听说五月是因为她娘生她的时候太急了,原本应该六月出生的她,提早了一个月就把她生出来了,和她着急离了娘胎来到这世界的性子一样,五月着实是个急脾气,说话三句不到就会跳起来,真不知道诸葛为什么要把她派给我,难道是故意让她来收拾我的吗?辛夷是个腼腆的女孩子,因着五月里天实在太热,我懒得动弹,也不愿意去诸葛屋里走动,身上一懒,人便没有胃口,可巧辛夷手巧,会做些可口的饭菜,我能吃上几口,诸葛就把她也安到我这里来,这样我也不用每日跑到诸葛那里去用饭,只是苦了阿北,天这么热,他那么忙,还要过来陪我吃飨食,我心疼不已,想着煮点青梅酒给他带带胃口,我看他也是恹恹无食欲,现在煮了,等一两个时辰凉了之后,再把它置在篮子里,垂在井水边上,到了晚上再拿上来,就有冰镇的效果,有凉快又提胃口。
晚间诸葛来了,辛夷布饭,五月颠颠的跑去井水边打了青梅酒上来,我捏了一颗青梅塞进嘴里,“嗯,好酸啊!”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泡在酸水里,眼睛、鼻子、嘴巴都止不住的往一起聚拢,舌头吐在空气里,细的都是热气,忙不迭的收回,诸葛忍俊不禁,也顺手塞了一个,嘴角的笑顿时凝固,脸上青一阵紫一阵,额头皱的老高,我捧着肚子差点没笑翻。
“别吃了,别吃了,这些都是我煮酒挑剩下的,都是不好吃的,你吐了吧……哈哈哈……”我劝他吐出来,他不听,硬是把一个酸梅给吞了下去,五月忙舀了冰镇过的青梅酒递给诸葛,诸葛接过喝了,大叫好喝,凉的透人心脾,舒服的很。
“那是,那是,这法子都是我想出来的。”我忙赶着邀功,法子是我想的不错,但是活都是我指使着两个丫头干的,自从我这院子里多了一个丫头,事情做起来效率也高了很多。我接过辛夷递过来的青梅酒,一扬脖子便喝了个精光,确实很凉快,“这酒味道果然不一般。”酒的苦辣在青梅的甘酸的溶解下变得不那么浓烈,反而有些甜甜的,凉凉的,确实叫人舍不得放下,难免要贪杯。
“婼儿,过猛了,”他夺过我的酒杯,“今日就喝这么点吧,明日再饮吧。”他满眼的笑意,泻着他的欢喜,见我不依,伸手揽过我,只感觉天旋地转,我整个人都落在了他的怀里,或许是酒烧的,脸上火辣辣的,我忙低了头,不敢直视他如炬的目光。
“唉,”许久,他轻叹一口气,说道:“你送给阿斗的香囊,甘夫人很喜欢,你要有空,给她再绣点?”
我刚想回答,话到嘴边没出口就被一阵粗犷的声音引散:“哈哈——大哥,还是俺鼻子好使!我说的没错吧,军师果然在这别院里。”话音刚落,两个人影就出现在视野里——是刘备和张飞!
“婼儿拜见主公,拜见张将军。”我连忙从诸葛腿上弹开,跪在地上行礼。诸葛显然也是一惊,还好他够机灵,这会已经起身离席去迎那两人,“亮拜见主公,”伸直腰对着张飞,“张将军。”张飞也冲他握了个拳作为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