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棺静悄悄，白离已经在里面躺了三年有余。
在这期间，无数据说是医术无双的人来了又去了，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够说得清，白离究竟是得了什么病；更没有人能够拿得出哪怕一页纸的治疗方案。
对于这样一位命途多舛的英才，太后亲自表达了慰问，皇帝陛下亲自前来探望。
当然，这样的探望并不能对白离的病情起到任何实质性的效果，倒是着实提高了工作人员的待遇。
随着看守白离，或者说守护白离成了一件肥差，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打点到这个沾了仙气的病房里来。
最多的时候，二十四小时内安排了四班守卫，每班安排了六个人。
每个人都有朝廷登记在册的侍卫名籍，也就是说，都是朝廷派来的人。
所以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守卫森严，不少亲王，尤其是像郑王、韩王这些，都感叹自己的待遇竟然还不如一个无望治愈的病号。
至少，白离可以做吉祥物，而他们不行。
至少，白离没有可能争夺皇位，而他们在理论上有可能。
而且不管怎么说，白离都是皇家书院的学生。对白离的照顾，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若是照顾不周，岂不是寒了天下学子的心？而若是照顾周全，那自然会有置酒黄金台的效果，即便白离是一匹将死的驽马也没关系。
日月日常更替，守卫日常瞌睡。
每三个小时的守卫都不一样，所以每个守卫都从上任一开始就几乎是掰着指头数着时间，就盼着那道卸任的钟声，便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从那以后发生的事，他便可以再也不用理会分毫。
历任皆如此，从无例外。
不过今天有不同了。
日中则昃，但是屋檐下的影子，却好像有点长。
屋檐下，专门守在屋外的两名守卫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这个影子真的大哎。”
“不错，可以乘个凉。”
“这么冷的天，还想乘凉？”
两个侍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并没有把这个有些怪异的影子当回事。
随着红日西斜，影子悄然发生了变化，变得和正常情况一样了。
只是屋檐下别处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变得深了些。
这片略深的影子仿佛忽然有了生命一般，缓缓向房间内移动过去。
影子逐渐靠近了冰棺。
白离静静地躺在里面，并没有任何反应。
一个侍卫端起一杯茶，小口品着。
影子骤然移动，迅速钻入冰棺。
房屋忽然开始震动，将一口滚烫的茶水直接泼在侍卫的脸上。
“@￥%！”侍卫忍不住骂道，急忙起身警备。
房屋开始震动，但是屋子外面却没有什么响动，于是众人都发现，似乎是冰棺在发生震动，撼动了整个屋子。
军士一齐拔剑，对准冰棺，以防任何揭棺而起的可能出现。——虽然白离并没有死，但是在众人眼中，他早已于死人无意。本意用作治疗的盒盖冰床，也只称作冰棺。
这一处房屋的异状迅速惊动了大学士，曹大学士则迅速将此事呈秉太后和陛下。
太后下令御林军包围此地，令楚王怀远亲自带兵查明原委。
…………
白离走在空无一人的大地上，大地白茫茫，什么也没有。
白离向前迈了一步，忽然听得脚下嘎吱一声响动，低头一看，原来是一脚踩进了雪地里面。
原来自己一直都站在雪地里。
原来四周围白茫茫的，全部都是雪。
白离于是向前走去，一路上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
不知道走了多久的路，前方渐渐出现了一排房屋。
终于有人烟了。白离欣喜，于是加快了脚步。
然而走近一看，那些房子早已人去楼空。主人不知所踪，连一只麻雀也没有。甭说麻雀，便是一棵草也看不见。道路两旁的屋顶上盖满了雪，反射着阳光刺眼，丝毫没有融化的痕迹。
白离一步一步往前走，走着走着，产生了错觉：似乎不是自己在向前走，而是路旁的景物在向后退。这是一幕大戏，而他是唯一的观众。
当他产生这样的想法时，方才还是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忽然就热闹了起来。人们纷纷打开房屋，走街串巷，不亦乐乎。
然而刚才还在期待着于人们相见的他，现在看到那些人，却提不起一丝的兴趣。
有个老人忽然停在他面前，白离觉得他有点眼熟，更觉得奇怪。
老头子问道：“小伙子，我觉得咱俩挺有缘分的，你要不拜我为师？”
白离并不理会，绕过他径直往前走。
老头子大叫：“喂，你这厮没有礼貌！”然后屁颠屁颠跟了上来。
“既然觉得我没有礼貌，你又何必跟来。”
“正是觉得你没有礼貌，所以才跟来的。”
白离一听，忽然愣住。
老头子捻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与我，有何关系？”
“我便是你。”
“瞎扯，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你如何可以是我？”白离不屑，觉得是个江湖骗子，便又向前走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定要向前走，但是他知道并确信自己一定要向前走。
老头子并不着急，跟着走了一段，又说：“那好，我便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何要道前方去？”
白离奇道：“我若不到前方去，难道到后方去？”
“你若转个身，前方不就成了后方？那你现在，难道不是要去后方吗？又怎么说自己一定是要去前方呢？”
白离沉了脸：“我就是要到那个方向去，管它是前后左右，你别想忽悠我。”
“那便还是这个问题，那个方向有何特殊，你一定要去？”
白离觉得自己脑袋有点糊：“这个……我不大清楚。”
老头子又问：“那你可知，你现在在哪里？”
白离觉得自己的脑袋几乎已经浆住了：“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老头子又问：“你还记得你方才看到的景色吗？两旁的房屋，一个个行人，可有不同？”
白离仔细一想，忽然惊觉，原来刚才的房屋每一栋都是一样的；每隔一段路，路上的行人便会一模一样，连表情、动作，说的话都一样。
“所以……我到底在哪里？”白离问道。
“所以你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是在原地，哪里也没去。你去往前方，便也是去往后方，只因，并没有前后左右，向哪里走都无所谓。”
白离忽然感觉抓住了什么：“既然如此，你又何能例外？你到底是谁？”
老头子微笑：“我方才告诉你了，我就是你。为何有我，皆因有你。是以你走到哪里，我便在哪里。你是谁，我便是谁。”
白离感觉自己脑袋里好不容易化开的浆糊，又有了凝结的趋势。
老头子继续微笑：“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是谁？”
这句话宛如一声惊雷在白离的精神世界炸响，随即白茫茫的天地颜色开始消散，周遭所有虚假的景物不复存在。不多时，日月星辰灿烂于天，鸟兽虫鱼繁衍于地。白离随即想起来很多很多事情，从久远以前，直到今天。
于是他想起来自己是白离，也想起来在自己是白离以前的故事。
不过那些只是故事。
现在他被困在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面。
白离惊讶地望着那个自称是他自己的老头子：“这……何以可能？”
老头子微微一笑：“本来如是，当然可能。”老头子随即化作点点星光，汇聚到白离的身体来。
点点星光带着最后的记忆碎片，白离于是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这么多个年头，知道了老头子在西方的遭遇，知道了自己就是这片世界的主人，因为这是他自己的精神世界。
老头子确实就是他自己，从亘古以前穿越而来，将过去的希望带到了今天。那时节的白离在绝境之下，轮回之前，将所知的一切切割下来并放置在时光之外。当条件足备，放逐之旅就会结束，前世和今生便可以合一。
自然，白离的病也就好了。
冰棺内，白离睁开了眼睛，看见上方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向自己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