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初判之始,先天混元化为玄灵之气和玄戾之气。苍茫大地,煌煌九域八荒,灵气凝聚之地即为灵泉,戾气积蓄之所是为戾渊。天下灵泉多如星翰,灵力强者则生奇花异草,灵兽仙禽,钟秀毓灵,较弱者亦可滋养草木,孕育生灵。相反,戾渊所在之处则万物凋零,烟瘴毒物丛生,恶灵邪兽齐聚,形同鬼域。正因为灵气为真气之根本,所以,灵泉也便成为修真之士绝佳之所,亦是各个教派相争之地。
无稽山,远离中土,地处东北边陲,地势偏远。千万年来,这里阴风呼啸,鬼厉哀嚎,方圆几百里寸草不生,鸟兽绝鸣,有的只是漫天黄沙,砾石戈壁和阴森的枯骨,此处简直就是生命的尽头,鸿蒙的残影。
然而,无稽山深谷之内,却暗藏灵泉,最近几百年间,灵泉虽未完全冲破混元结界,但丝丝泄出的灵气也已然改变了这里的荒凉。如今的无稽山,草木繁茂,鸟兽衍生,溪水潺潺,整个山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不知从何年开始,山间长满了桑树,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庄临溪而居,因村中百姓多以养蚕为生,这个小村庄因而得名——娄桑村。
§§§§§§
又是一年清明,天,蜡纸一般的昏黄,雨越下越大,风也似乎比往年刮的更急。整个无稽山雾气蒸腾,笼罩四野。贪婪的雨滴犹如利箭随风疾驰,无情的击打着树叶和山石,“啪啪”作响。
山中的清明总是不清也不明。
左青书在山腰的墓前跪了一个时辰,他深凹的双眼紧闭着,头微仰起,双肩却似无力的低垂。
他的脸瘦长而皱黄,右边眼角到脸颊,几乎贯穿半边脸的一道刀疤在雨中显得分外煞人。清冷的冰雨像是毫无怜惜之意,发疯般的打向这个泥泞中的人,雨水沿着他的黑色衣角汩汩流下,褶皱的黑色长衣此时就如同他脸上的刀痕,痛苦,扭曲,青黑,孤独。
左青书任由着雨水的冲刷,一动也不动,就像他面前的青石碑,他仿佛是在享受这疾风的哀号,淫雨的苦涩。
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一丝丝的救赎和内心的片刻安宁。
急风,骤雨,山林,墓碑,黑衣人,在这一刻似乎融而为一,如此肃穆,如此静寂,如此悲伤.......
两座青石墓碑,为首一块空无一字,另一块则写着:“恩兄陆明、恩嫂李饶之墓”。每一年的清明,左青书都会来这里祭拜,五年的时间仿佛丝毫没有减轻他内心的痛苦和忏悔。
狂风继续席卷着骤雨,仿佛天与地已然没有了界限,山涧之中早已激流滚滚,野马般的溪水夹着红沙怒吼而下,整条溪涧犹如奔流的鲜血,激烈的流淌着。
“大哥,大嫂”,左青书终于打破了沉寂,声音呜咽而嘶哑,“五年了,你们在九泉之下还好吗?青书谢罪来了......当年,如果不是我......”
左青书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使劲的磕头、哀噎和颤栗。
五年前的一幕幕,犹如利剑在他心口猛刺。
……
五年前——
无稽山娄桑村外十几里地有一户陆姓人家,从祖上不知哪一辈开始搬来这里居住,家中夫妻二人,男主人单名一个明字,女眷姓李名饶。陆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娄桑村民多受其医治,因而陆明在村中甚有德望。
这一天正直端午佳节,陆明上山外出采药,以避五毒之用,黄昏时分路过村外小溪,忽然发现溪边有一人昏迷不醒,身上多处刀伤,怀中还紧紧抱裹着一个婴儿。
陆明用手背碰了碰婴儿的脸颊,感觉尚有余温。出于医者的恻隐之心,陆明将这一大一小吃力的背回了家中。
经过三个月的精心医治,那人的伤已然好转,气色也好了很多,从他的嘴中获知他姓左名青书,几个月以前因被仇人追杀,幸逃至此。
那个婴孩,名唤卿儿,本是个未满月的女婴。幸而上天垂怜,李饶膝下亦有一子,方才一岁,因是小寒节气所生,取名寒生。眼下李饶奶水尚且充足,于是陆明夫妇遂将两个婴孩一起喂养。
伤好之后,左青书平日里就跟着陆明一起进山采药,磨药制丹,救治百姓。娄桑村的百姓世务蚕桑,朴实无华,因感恩于陆明和左青书的救死扶伤,每每跋涉十几里路给他们送来果蔬米粮,虽然每次二人都是推迟不受,但这来往之间却让左青书感受到了那种真实的情意,也让他体会到原来简单的生活让他的内心是如此的幸福和快乐。也许是早已厌倦了世间的恩怨和争斗,这段平淡的生活让左青书渐渐忘掉了所有的烦恼,他似乎找到了自己一直以来内心向往的安宁。时间一久,左青书亦逐渐和陆明夫妇亲密的如家人一般,也让他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家的温暖。
眼看临近岁末,一家人早已忙开了,左青书中午打完猎回来后就躲在偏房内半天没有声响,陆明夫妇忙着年夜饭,倒也没去管他,等到了黄昏时分左青书终于提着一堆歪歪扭扭的红灯笼憨憨的走了出来。
左青书把院里院外都挂满了红灯笼,这个春节确实比往年显得更加的喜庆,虽然左青书编的灯笼没有一个是浑圆的。
不知何时,除夕的夜空飘起了大雪,空气阴冷而干燥,晚饭后,酒意薰薰的左青书早早的回到了院西面的侧屋休息。
睡到约莫午夜时分,左青书突然睡中惊醒,右肩突然剧烈疼痛,一股黑气顺右臂而上,似乎一个骷髅头隐约其中,这股黑气上窜极快,刹那间左青书眼睛已然变得血红。
“什么......尸毒门的万骷血咒.....啊.....”左青书狂啸一声,随即盘坐运气,试图阻止黑气上行。
他深知万骷血咒的厉害,这是魔教尸毒门枯心老人炼化的血毒法咒,由无数厉鬼的尸毒怨念炼化而成,炼化者引怨念于自身,承受焚心之痛,再将怨气禁锢封印于体内。修炼之人稍有不慎则极有可能会被这股怨念反噬,所以这门毒功极难练成,亦凶险异常,中毒者轻则丧失人性,残暴嗜血,重则当场毙命。
此刻,左青书早已无暇去想自己何时中的毒,体内的真气也根本无法压制血毒。豆粒般的汗珠不停地从他的额头滚落,而他的手臂此时早已冰冷如霜,枯似朽木,像是被厉鬼吸光的精血。一股股黑气从左青书的全身经脉溢出,他的手臂、四肢,他的大脑和意识已逐渐不受他的控制。
陆明夫妇梦中突然被一声声狂啸惊醒,听是从左青书房内传来。陆明慌忙披衣起身赶到小屋查看,就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只见一道血光穿胸而过,陆明应声倒地,竟当场气绝身亡。
李饶闻听惨叫,亦急忙打开房门,顺手取下屋檐下的一只灯笼,要去探看,然其前脚还未迈过门槛,一个黑影已然立在了庭院中央。
幽弱的灯光下,一个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怪物,低吼着向着李饶拖步走来,不停甩动着右臂。
李饶早已被眼前的一切吓得魂飞魄散,出于母亲的本能,她慌忙回身锁起房门,抓起门边的柴刀,颤声喊道;“你是谁?别过来......”她一边喊着,一边慢慢退向院门,试图将怪物引出院外。余光之下,李饶没有看到陆明和左青书的半点影子,想是都已遇害。
黑衣怪物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李饶的呼喊,仍径直向着正屋房门走去。情急之下,护犊心切的李饶竟似忘记了恐惧,她操起一把柴刀向着怪物猛掷过去,不知是哪来的气力,诺重的柴刀竟凌空飞起,不偏不倚的正击中怪物的面部,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嗷.....”
怪物惨叫一声,如风般迅疾而至,一把抓住李饶的喉咙,将其悬于半空,顿时,鲜血从李饶的口中和颈部喷涌而出。
突然,她的双眼瞪得巨大,抬起双手死死的抓住怪物的手臂,用尽最后一股力气大声叫道:“青书——青书,是你......是你……你……妖怪.....”
那怪物像是被这一声大叫所惊,手臂怔然一松,李饶瞬即从他的爪中垂落。
怪物盯着自己右手的鲜血,不禁向后退了几步,就在此时,屋内传来了响彻黑夜的婴儿啼哭声,这个嗜血怪物刹那间似乎恢复了几分人性,刚才的狂啸也慢慢变成了呜鸣。
无尽的长夜,粗陋的院落,连天的飞雪,一阵阵怒吼和悲号伴着北风的呼啸。
像是两只嘶吼的凶兽在这个寒冷孤独的深夜,殊死搏斗。
许久,黑暗的世界再次归入了死一般的沉静,片片雪花凝聚着世间的罪恶纷纷落下,掩盖了左青书,掩盖了这片屋舍,掩盖了整个无稽山。
东面的天,亮了,血一般的朝霞犹如野兽的红瞳,缓缓的睁开。左青书趴伏在雪地上,仍旧昏迷不醒,他的身旁不远处,一条血淋淋的右臂早已被积雪覆盖,断臂和肩头之间一条猩红的血痕相连......
……
左青书跪在坟前,心泪纵横,想到自己犯下的罪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青碑之上,五年来,他每一天都是在无尽的痛苦和悔恨中度过。
山间的雨终于停了,天空泛着一片片虹晕。
“寒生,卿儿,快过来磕个头”,听到左青书的轻喊,旁边土地庙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清秀男孩抬头应了一声,依依不舍的放下手中的蛐蛐和小树枝,小心翼翼地牵起一个年龄稍小的女孩,慢慢地走了过来。
女孩一边跟着,一边仍旧翘着小嘴逗着手中的蛐蛐儿,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乐趣之中,“咯咯”地笑着。
两个孩童在墓前不明所以地磕了三个头后,又继续地逗着手中的蛐蛐,嘻嘻哈哈地互相玩开了。
“寒生,我们回去吧,牵紧妹妹”,左青书一边柔声说着,一边紧紧牵起寒生的手。
“左叔叔,左叔叔,那个坟里埋的是谁呀?为啥我们每年都要来这儿?你不是说这山里有妖怪吗?你的右手真的是被山里的妖怪咬掉的吗?哼!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把那妖怪赶跑。左叔叔,你怎么不说话呀?对了,左叔叔,那个妖怪有我手举起这么高吗......左叔叔,你看,这是我和卿儿捉到的蛐蛐,你帮我们编个小笼子好不好......”
寒生蹦蹦跳跳的一路下山一路问个不停,左青书则始终紧紧拉着他们,一语不发,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也许是真的没有听见。
但在到了山脚平路之时,他却顺手掰了几根竹枝,很快便做成了两个浑圆精致的竹笼,递给了寒生和卿儿。
两个孩子高兴地接过青绿色的小竹笼,将蛐蛐儿放在里面,玩的咯咯直笑,而那蛐蛐儿也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宿,叽叽地唱起了歌。
“左叔叔,你听,你听,蛐蛐儿很喜欢你做的笼子,它们在唱歌呢,嘻嘻……你听,多好听呀!”
“哼,不对,哥哥的没我的蛐蛐好听,左叔叔,不信你听……”卿儿撅着小嘴儿,挑高了小竹笼在左青书的面前晃悠着,一边回头冲寒生做了一个鬼脸。
“哈哈……好了,好了,你们不要争了,两只蛐蛐儿都唱的好听,行了吧!”左青书柔声说着,那声音温柔地与他那张扭曲狰狞的脸显得十分不搭。
“寒生,你自己学会做竹笼了吗?”左青书忽而有些严肃的问道。
“我……我没有,我就是做不到左叔叔的这般圆,这般好看!”寒生撒娇地嘟囔着。
“寒生,你自己一定要学会啊,以后不光你要自己做,还要帮妹妹做呢!”左青书又说道。
“我不要,寒生和妹妹就要左叔叔做的,你做的最好。”寒生跳了一步,突而转身笑道。
左青书倏地停住了脚,竟似有些生气道:“那万一哪一天左叔叔不在了,怎么办?”
寒生被左青书突如其来的一喝,吓了一跳,急忙问道:“左叔叔,你想要去哪儿?”
左青书心头猛然一颤。
“去哪儿?我要去哪儿?我又该去哪儿?我能去的地方,应该只有地狱吧!”左青书的心突然酸痛了起来,痛得几乎要让他发狂。
两个月来,他似乎已越来越不能控制心中的狂躁,越来越无法压制那邪恶之气。
“左叔叔终究是要走的!”左青书强制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又恢复了温柔。
他蹲下来,将寒生和卿儿拉在身边,接着说道:“寒生,倘若哪天左叔叔真的不在了,离开了你们,你一定要照顾好妹妹,知道吗?”
望着左青书痛苦忧伤的眼神,寒生忽而哭了起来:“左叔叔,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寒生知道错了,寒生一定学会做小竹笼,把最好看的给妹妹,左叔叔,你不要离开我们……呜呜……”
这个时候,两个孩子都哭了起来,天真的泪水竟染湿了左青书的肩头。
“寒生不哭,卿儿不哭,左叔叔哪也不去,哪也不去,左叔叔永远陪着你们,看着你们长大……”
左青书的眼泪再次垂落而下,他紧紧地将两个孩子拥入怀里,生怕有一滴冰冷的雨滴到他们,有一丝丝寒风吹到他们。
而与此同时,左青书还是做出了那个决定,那个他纠结了五年的决定,虽然痛苦、愧疚,但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过了不大一会,寒生和卿儿早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重又嘻嘻哈哈地逗起了蛐蛐,又开始互相自吹自擂起自己的蛐蛐起来。
三个人,手拉着手,向着山外走去。
寒生和卿儿平时很少来山上,只偶尔跟着左青书在山脚采些桑叶和草药。卿儿本性比较安静听话,而寒生则太过活泼好动,左青书怕他乱跑,总是吓他说这无稽山里面到处都是大黑熊和妖怪,见人就咬。所以,这难得的机会,寒生显得很是兴奋,一路上特别的高兴,东看看,西瞧瞧,跳来跳去的,完全不管脚下的湿滑,因为他知道无论何时左叔叔都能牢牢地拉着他们。
等他们赶回到鱼凫镇,已是傍晚时分,卿儿早已在左青书怀中睡着了。
五年来,左青书一直带着寒生和卿儿居住在离无稽山约三十里的鱼凫镇外静水湖边的一间竹舍内。这里三面环山,谷内一潭碧湖,竹舍临水而建,岸边围了一个很大的院子,周围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青竹。虽然这里比较简陋,却因远离闹市,倒也十分清净。平日里他们靠养蚕和采药为生,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到了小竹舍,左青书安顿寒生和卿儿早早的睡下了,而他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独自来到竹桥边,这里远远地可以望尽无稽山。也许是因为天刚下过雨,整个无稽山比往日更显得幽黑,一弯残月挂于山坳上空,像是银灰的苍穹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突然,远方山坳一股煞气腾空而起,左青书一惊,按方位判断应是无稽山脚娄桑村方向无疑。
左青书猜得没错,那股煞气正是来自娄桑村外一个山谷之内。
此刻,一个怪异的身影盘坐于谷内一块黑石之上,口中吹着不知何种东西,发出凄厉慎人的鬼哭声,他的对面五六个年富力壮的村民,意识模糊不清,像是被鬼使勾魂了一般,直勾勾向着怪人蹒跚走去,动作扭曲而僵硬。
突然,鬼哭声戛然而止,那怪人从口中吐出一颗青绿色的珠子,青绿的幽光之下,一张骷髅鬼脸,阴森恐怖。
珠子飞至那几个村民头顶上空,“吱吱”旋转着,登时,那几人身体变得愈加扭曲,发出抽筋剥皮般得的惨叫声,一股股绿气从他们体内被急速抽出,径直凝聚到头顶上那颗邪珠之内,随着珠子青光逐渐大盛,几具干尸如同枯朽的树枝一般颓然倒地,隐约可闻骨头脆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