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开始有记忆。
换句话说,我好像一出生就是五岁。
我母亲是画师,很厉害的画师,难以想象难以形容的厉害。
我五岁开始跟着母亲学画,现在七岁,学了两年了,虽然只有两年,但我敢保证我比山下那群胡须坠地的老头子画得好。
我从没见过我父亲,母亲也很少提起,只知道父亲也是画师,而且很厉害,关于父亲,母亲只说过这个,当然我还知道有关父亲的就是他姓画,因为我的名字叫做画我。
我相信母亲说的话,我父亲肯定是位厉害的画师,不然怎么能生出我这样天赋异禀的画师来,我生来注定要成为世间最伟大的画师。
我每次对母亲说,我要成为最伟大的画师,画遍世间冷暖,画遍人性善恶,画遍期待还有哀愁。母亲听完总是笑笑,并没有想象中的鼓励,而且母亲眼里总会闪过落寞。
我和母亲居住于山中,母亲会定期下山卖画,我们以此维持生计。
我今年七岁了,两年前母亲说过,等我到了七岁,就可以和她一块儿下山,我期待了两年。
明天就是下山的日子,我异常兴奋,翻来覆去,丝毫没有睡意。
母亲今天跟我说,明天下山我必须要听她的话,不要捣乱,必须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她会在太阳落山以前带我回来。我答应了。
太阳落山,是一个忌讳,母亲两年前就曾叮嘱我,太阳落山时,不可以出门。我两年来从未违背母亲的话。母亲叮嘱我的时候,眼神里的威严,吓得我没有问为什么的勇气。
另外还有一个忌讳,就是不可以往深山里走,说这个的时候,母亲的眼神也格外认真。当然就算没有她的叮嘱,我也不会往深山走,那些近乎黑色的树,往深处看去,越来越枯,而且越来越张牙舞爪,就好像无数想要拉拽我吞噬我的恶魔。
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谁进去过。
天亮的时候,我依然是睁着眼睛的,我等着母亲来叫我然后装作睡着。
有时候,最开心的不是正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而是知道自己即将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现在,我享受的大概就是这种开心。
鸡鸣日升,一缕缕阳光轻轻地推开黑夜,柔和地进入我的房间,和谐的光晕在整个屋子弥漫着。一切美好得不像话。
“咚咚咚,起床了,小我”,木门外母亲在叫我。
我故意闭上眼睛,扯过被子。
咚咚咚,小我你还没起吗?说着母亲推开了门,嘎吱,母亲几步走到我床边,揉了一下我的脸,小我,起床了。我装作迷糊地睁开眼睛。
母亲,这么早吗?
嗯,必须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家。
好,我知道了,母亲。
母亲出了房间,我飞快地起身穿衣,真想哈哈大笑几声。此时我的这种兴奋是难以描绘的。
走了近三个时辰才到郡上。
这时候差不多已是正午,太阳就在头顶,很嚣张地释放着气焰。
母亲带我去客栈吃饭,很拮据,一盘青菜两碗饭。两年来一直都这样吃的。
我不容易饿,母亲也一样。
吃完后,我问母亲,母亲我们是不是要到最热闹的集市那边去卖画?母亲摇摇头:“跟着我就好。”我只好不说话地跟着母亲。
母亲带我拐了几个弯以后,找到一出僻静一点的地方,然后蹲下铺开一张布,把背上背着的七幅画拿下来,其中有两幅是我画的。
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来这里卖画,这看起来人很少。但我也不想问,母亲想告诉我的,总会有解释,不想告诉我的,我问了,母亲也只是看我一眼。
如我所料,母亲会给我解释:
“小我,我们的画技,在这郡上是最顶尖的,只能低调地卖,若是张扬,被郡上的官员知道,怕是又要有许多烦心事,而我只想以画换点生计,所以不去人多眼杂之处。”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在母亲旁边蹲下,帮她铺开一幅画。
是我画的,一幅我自己很满意的画,内容不多,四棵松树几块岩石,但我画得很认真,很细腻。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没人走过,我有点耐不住性子,问母亲,要是卖不出去怎么办?母亲只是笑笑,我可真傻,这么好的画怎么可能卖不出去?
又等了一会儿,有两个人走过,不过显然没在意到我们。
一个时辰过后,走过了数十人,终于有一个人停在我们的画前。
是个男人,书生模样,看到画以后,凝视良久,开口问,你这画多少银两?
母亲说到:“这画七文钱。”
书生瞪大了眼,说到:“”如此佳作,七文钱?”
母亲点点头。
书生从袖口里拿出大概十几文钱,我要两幅。
母亲又摇摇头,这个只可以买一幅。
书生很惊讶,但母亲的语气听起来不容置疑,他犹豫了一下,数了七文钱递过来,我伸手接过,母亲卷起画递给书生。
当书生离开后,画摊前人渐渐多起来。
没多久,我们面前聚集了十几个人,指着我们的画议论,大都是些赞美之词,我听着心里颇为高兴。
议论半天了,终于有人开口问母亲:“斗胆请问,如此佳画,售以何价?”
母亲很淡然的回答:“七文钱。”
我看到面前的人几乎同时呆了一下。刚刚开口的男子试探性的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问到:“七文钱就可以买一幅?”
母亲点点头。
所有人欣喜若狂。很多人抢着递给母亲钱,母亲说到,一人只售一幅。
大家把多余的钱收回去,都拿七文钱递过来,有的甚至递到我这个小孩子手里。
几幅画马上卖光了。
这时候我发现旁边有一个男人站着,衣着华贵,面容俊郎。我抬起头看他。他看着我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对着我母亲说:“我可以出三倍的钱,高人可愿意为我作一幅画。”
母亲听完这话,看了看天空,然后说到:“可以。”
然后转过头对我说:“小我,你给他画吧,我去买点画布画笔,回来后你画好了我们就回家。”
我点点头。但面前站着那个男人脸色变了变。
母亲开口说:“我孩儿的画技不在我之下,要不要随你。”
那男人听到母亲的话,很是震惊,马上又显得有点不相信,但没办法,他只是点点头。
母亲走了,我问:“要画什么?”
他想了想,说:“就画我自己吧,我在这站着,三个时辰应该可以画好了吧!”
我摇摇头。
“那四个时辰,不能再久了,我还有事。”
我开口告诉他:“半个时辰。”
他惊讶地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拿出画纸画笔,从他腰间开始画,这是我的习惯,总喜欢先画中间。
从他腰间的玉带画到靴子,然后又从腰往上,很快就画到头部。
他看到我所作之画和他竟然相差无几,惊讶到一直张着嘴。
我提醒他:“画脸了,不要张着嘴。”
他发现自己失态了,急忙换了一个平常的表情。
他开口说到:“小兄弟,你这画技,将来必有成就。我是这郡上的富豪,我叫陈元,钦佩小兄弟,想与你成为忘年之交,小兄弟可否给个薄面。”说着递给我一块金色的小牌子,我接过来。他跟着介绍到“以后有需要帮忙的,拿这个到陈家府邸找我即可。”
我点点头。
我开始画他的脸。从我开始画到现在还没过去半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我的笔停在脸庞位置没动。
边上是五六块已经废了的画布,我已经画了五六幅了,但是每一幅都是最后画脸,画完了发现更本不像,于是重新画。
陈元不理解为什么我要扔掉那些画,他觉得很像,但实际上我知道,我所画的,根本不是他,只是像他,仅此而已。
因为每次画到他的脸,我都有一种无从下笔的无奈之感,带着这样的情绪下笔时,所画出的,根本不是他。
我手停在脸庞位置微微发抖。
这时候母亲回来了,拿着一些画布画笔,她看到我这边的状况,走过来,接过画笔,很快就把陈元的脸画好了。
我很震惊也很纳闷,以前我一直以为我的画技和母亲相比已经没有差距,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根本画不出来的,对于母亲来讲却是很容易。
至于陈元,他能看出母亲画的是他,现在他再去看我刚刚扔掉的,只是感觉画的是两个人,但是他说不出哪里不同。
母亲把画拿给陈元以后,拉着我就走了,几乎小跑,陈元在后面追着:“还没有付钱给你们呢?”
母亲拉着我边跑边回答他:“下次我来到这卖画的时候你再给我。”
陈元听了,才没有追赶。
我问母亲:“为什么这么急,有什么事吗?”
母亲摇摇头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
我恍悟,太阳落山时候不许出门的。
一路小跑回到山中的家里。
到家以后我问母亲:“母亲,为什么我画不好陈元的脸?”
母亲很温柔地告诉我:“小我,你的境界还没有达到画人的高度。”
“画人?”我很疑惑
“嗯,你现在只能画一些动物。”母亲如是说到。
“那我要怎么样才能提升我的境界。”我问。
“练,不断地练。”母亲坚定的说到。
“有一天我能画出陈元的脸,我便是画人之境了?”
“不是,达到画人的境界,你必须看一眼所要画的人,就可以印入心中,看到一个表情,就可以画出他难过,开心等等所有的表情。”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母亲接着说到:“你现在就开始练习吧!”
我点点头,母亲让我画她,因为她是我最熟悉的人。
往后的六年。我一直在画母亲,本以为我提升境界应该很快,可是没想到竟然用了六年。
六年内,我没有再跟随母亲下山过。
刚开始画母亲的时候,也是无从下笔,一年以后,能画脸了,但是我清楚的知道,那仅仅是像母亲而已。
一直不知疲倦地画了六年,我才真正把母亲画出来。
那天夜里,我拿着画笔,一直思索母亲的所有表情,而真正画母亲所用的时间,只是思索母亲所有表情神态所花时间的一半。
当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成功了,我达到了画人的境界。
第二天,我去母亲房里找母亲,母亲只是笑笑,告诉我:“孩子,明天你自己下山去卖画吧!”
“母亲,你不和我一起吗?”
“你这么大了,自己要出去看看,你可以过段时间再回来,只要记住黄昏时候别出门就好。”
“嗯!”我点头。
我的心里和六年前随母亲下山前那晚上一样兴奋。
第二天,我向母亲道别,而后独自下山。
到达郡上,我随意找了个地方,摆出几幅画,其实我并不打算在这逗留多久,我就想卖完几幅画就回去。
我没想到,时隔六年,我长大了不少,但陈元一点没忘记我,本来对于我而言,对陈元印象很深刻很正常,因为我没有接触过什么人,而对于他,应该很快忘记我才对。
陈元老远看到我,就跑过来:“画我小兄弟,可还记得我?”
“嗯,陈元老哥。”
“你母亲呢,去买东西了吗?”
“没有,这次是我自己下山,母亲让我自己出来看看。”
“那好,走小兄弟,去我府上坐坐”陈元很热情。
“不了,我还是卖完画就回去。”
“小兄弟,你这可不对,你母亲让你出来闯闯,你却什么都不去看看就回去,这怎么行?”陈元说到。
听了他的话,觉得确实有理,母亲让我出来看看,我就这样回去,也确实不太好。
“嗯好,那去老哥府上叨扰几日再回去。”
陈元听了很开心。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叨扰就是五年。
我跟着陈元走了很远才到,老远我就看到恢弘大气的大门,上面挂着一块大牌匾,镶着“陈府”两个金边大字。
进入府内,更加觉得这府邸实在豪华。蜿蜒的人工小河缓缓流淌,一座座精致的小桥,下面是无数荷叶托着片片艳丽的芙蓉。
陈元领我到一处凉亭,和我在那相对而坐,他问了我很多与作画有关的问题,我有些如实回答,有些敷衍带过,其中就有三年前我画他未成功的这件事,我告诉他那时候我境界不够,现在才达到画人的境界。聊了半个时辰后,陈元告诉我,希望我为他画一幅画。我点点头,我以为要画他,可他摇摇头,随即告诉我是画他女儿。
当陈元的女儿来到凉亭的时候,我被她的美惊到了,真的很美,我见到的所有人中,她是最美的。虽然我见到的女人并不多,但我的内心肯定,以后再也见不到比她更美的人了。
大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很长,微微上翘,眉毛又黑又浓,界限明朗,鼻梁微微隆起,嘴巴小小的,嘴唇粉红,脸蛋异常光滑,让人看着就想捏一捏,再仔细看耳朵,白白嫩嫩的,偏小,看起来十分乖巧。
虽然形容她用可爱这个词更好,但是直觉告诉我,她长大后肯定美得难以形容。
陈元向她女儿介绍了我,又告诉我:“这是小女陈珂儿,今年十三岁了。”
我点点头。
陈珂儿好奇的盯着我看了看,我也看了她好一会儿,陈元才说到,小兄弟,那就麻烦你为我小女画一幅肖像。
我让陈珂儿坐在凉亭内我对面的位置,并且告诉她,不必太拘束。其实我看一眼,就可以画出她了,但是为了不让他们过于震惊,我还是像普通画师一眼,让她坐在那儿。
半个时辰后,要画完了,但我有点不舍得下笔,我想多看看眼前的这个女孩。
此时已是黄昏十分,陈元为我设了晚宴。
我一笔落下,陈元拿起画布,不断的赞叹。
我走出凉亭,抬头看向天空,很美的夕阳,很美的云,但是我来不及多反应,就感到一身灼痛,随即就没有意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