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慕凡至今还记得自己幼年时的那日,清早爹爹便叫下人来喊自己起床,他洗漱完毕来到花厅,远远的就听见娘亲在数落。
有什么好稀罕,不过是个填房的生了,也就你这傻人还正儿八经的去道贺。
这是什么话.李世兄好不容易老来得子。
他这才明白,原来是常来家中小坐的李世伯家中有了添丁之喜。
与爹娘一同前往李府道贺,长辈们自去絮话,娘亲带着他往女房中去,他一进门,一眼就瞧见了那摇篮里刚满白日的娃儿,细眉大眼,乌的眼珠子不住的转,额心的一点朱砂痣衬着雪白的生么嫩小脸好不喜人。
她叫什么名字?
你这妹妹叫芙蓉。李家的二娘把看另一个娃儿从内房里出来,她怀里的孩子生得与芙蓉眉眼一般,只是看起来更弱些。
那她呢?他指着那孩子问,以为是双胞胎的姐妹。
这孩儿的名字还没取……李二娘笑了笑,一旁慕凡的娘亲插了话,是了是了,世兄好容易有了这么个单传,取名儿该当慎重。
慕凡这才明白,原来李二娘怀中的那个是一个小弟弟。
那一整天,李二娘都抱着那个男娃儿,李家唯一的单传,而对于那摇篮中的女孩儿,却看都不看一眼。
你娘不疼你呢,慕凡将一根手指伸到小婴儿面前晃了晃,不想就被婴儿小小的手握住了。
小芙蓉冲他笑。
没关系,我疼你,他这么想――我疼你一辈子。
一个月后,李家举家南迁。
慕凡弱冠之时已经是大名府有名的才子,那日六月初九烟云池便芙蕖盛会,他多饮了几杯,经不住一帮友人的邀约就着池中将开为开的荷花为题,作一首诗来――
红白莲花开共塘,两般颜色一般香。恰如汉殿三千女……
最后一句却卡住了,眼看便要出丑。
半是浓妆半淡妆。
烟云池的那一边,有人朗声吟出这样的一个结尾。
隔得远了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修瘦削的身形,看见一袭月白的衫子当了清风衣袂飘飘,烟云池上的轻雾被吹拂过去,那人仿佛蓬莱过客姿态。
等到走的近了,才发现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少年叫做寒丹。很快慕凡便与寒丹成了好友,九月九日的重阳,山头便插茱萸,他前往寒丹家中拜访,到了寒丹的小居,见他倚着窗边一手执书一手拈着一棵玫瑰松子糖往嘴里送,微斜着头,露出如玉的脖颈。
你若有姐妹,我必要娶她为妻。
他隔窗与寒丹说笑。
少年脸上微微有了怒色,这时内室里有人走出来――
哥,谁来了?
问话的人,额心一点朱砂红。
这是舍妹,寒丹慢慢道,小字芙蓉。
慕凡忽然想起,他曾说过――要疼一个人一辈子。
慕凡与芙蓉订亲的那一日很热闹,重整后的李府里客人络绎不绝,初时慕凡还看见寒丹四处与来客应酬,可不多时就不见他的人了。
他心里纳闷,到内屋找了一圈,见自己未来的大舅子正在一颗一颗的吃老福记的玫瑰松子糖。
寒丹吃糖有个怪习惯,只吃里头的松子,玫瑰糖衣都被他小心剥去了。
你好像不高兴。慕凡这么觉得。
没有。寒丹慢条斯理的剥着糖衣。
慕凡仔细想想,的确也是啊,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好友变成至亲,不是更好了么?
然后他挨着寒丹坐下,抢他的松子糖吃,和他说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在心里暗暗许诺过要疼一个人一辈子。
说完了,寒丹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他末了吐出两个字,痴人。
呵呵,你被伯母疼惯了.不知道没人疼的伤心处。放心,以后芙蓉就由我照顾,我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寒丹看了他许久,最后嗯了一声再没说别的。
那一天,他一个人吃了满满一盒的老福记瑰松子糖。
雪片般白的致魂糖衣放了一地。
婚期本来是商定在一年之后的,可过了半年,金人来犯。
慕凡少年意气决定投笔从戎,他本想说服寒丹一起去,可少年摇了摇头――我替你照顾你我的双亲,还有芙蓉。
听了他的话,慕凡放弃了最先的念头。
转身投军。
金人势强,宋军一战一战的溃败,当退到大名府的时候已经溃不成军,慕凡的将军在身中数箭后对他下了最后一道死令――
逃,逃去南方,只要活着,家园便不亡。
他真的逃了,多耻辱多不甘都好,活下去是信念。
进入大名府时全城的百姓都在逃难,他不知道家人究竟如何了,只是在夜晚鬼使神差的摸进了李府。
那个女子见到他时险些要惊叫,但风吹云散,月光映亮了他的脸。
也映亮了那个女子的脸。
芙蓉,芙蓉,他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将她拥进怀里,你怎么还在这里?寒丹呢?伯父伯母呢?
她颤抖着说本来两家人都已逃难去了南方,她半路被冲散了,于是回到这里,等他回来。
傻芙蓉,若是我不回来呢?
大不了.再死一次……·她如是说,慢慢解下额上蒙着的白布。
那块狰狞的烙伤是她用火把反抗企图侮辱她的金兵时留下的。
暗夜里,他心疼的拥紧她纤细的身躯。
他们最终还是到了南方。
没有了北方的战火连天.杭州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宁静而美好的。
他们在西湖边安了家,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多多少少让他们想起大名府的烟云池。
结发成连理的那一夜,一切简而又简,只有天地见证了他们的结合。
他将她拥在怀中、细细的吻她额头上的伤.在她耳边轻声道。
有我,我疼你一辈子。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杭州的日子,渐渐繁华,渐渐舒软,渐渐热闹。
连慕凡都觉得自己快要忘记那些血与火的时光,仿佛半壁江山从不曾丢失,亲人也没有杳无音讯,他还有芙蓉,不是么?
这天他上街的时候,竟然在城北看见了一家老福记。
老板是大名府老福记的捏糖师傅,逃难来到此地,没有别的营生课做,就借老东家的名号混口饭吃,慕凡见那一个个的糖缠得十分玲珑,不由心中一动。
这天何家邻居的孩子小丫觉得有件事十分的怪,清早的时候,她明明看见何家那个很温柔很好看的娘子路过自家门前月白的绣花腰带飘呀飘的看得她眼馋。课不到半个时辰,又一个何家娘子走了过去,换了一身水红色的衫子,模样看起来也有些不同了――
原来,何家娘子的刘海撩起来,额头上还有那样好看的一颗朱砂痣。
那为什么平日里要垂着刘海呢?一次她问起,何家的相公还说那是因为早年受伤的缘故。
小丫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便搬了小马扎回去与娘亲说,她进了屋,没有看见那个系了月白腰带的身影从何家的屋子里跑出来。
向西湖边去了。
五月的西湖水,还是很冷。
她跳下来之前没想到湖水有这么冷。
可她也不能继续留在那个家里,那里有芙蓉,真正的芙蓉,她相亲相爱分享最多秘密的小妹,一直一直都很喜欢慕凡的芙蓉。
芙蓉不原谅她,不原谅她恢复女儿身,不原谅她冒了她的名,不原谅她嫁了何慕凡,不原谅她将她干辛万苦来寻找的幸福霸占了不放。
那她怎么办呢?
等慕凡回来么?
他说了要疼她一生,他一直说的是他要疼芙蓉一辈子。
因为他觉得芙蓉没人疼。
那么她呢?娘亲要一个男孩儿来保住地位,她便成了所有人疼爱的独子。
她一直在扮演着别人,先是寒丹,再是芙蓉,除了娘亲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叫菡萏。
慕凡……若我不是寒丹,若我只是菡萏……
你会不会,疼我一辈子?
水慢慢没了她的视线,她只有看着那映日荷花那接天莲叶,越来越远。
老福记里,慕凡看着老板搅香料.熬蜜,碾糖霜……
做玫瑰松子糖。
眼见得放松子了。
老板,多放些松子,他想到了什么,这样嘱咐道,嘴角泛起一点点温暖的笑意。
我娘子她,就爱这糖里的松子。
文//粟裕裕裕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