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石带着灰毛土狗去了刘老头家，刘老头正在院子里熬药，李青石拿了张板凳坐下，说道:“鼓捣什么呢？”
刘老头瞅了他一眼道:“跌打药膏快用完了，再熬些出来。不是叫你好好歇着么，瞎溜达啥？”
李青石道:“想喝酒了，来找你喝点。”
老头又朝他瞅一眼，见他两手空空，问道:“酒呢？”
李青石咧嘴笑道:“你这里不是还有吗？”
老头本来正摆弄炉子上的药罐，听见这话直起腰来瞪着眼道:“你来找我喝酒，酒也不拿，菜也不带，合着是想蹭吃蹭喝？”
李青石道:“什么蹭吃蹭喝，先欠着行不行？以后连这治伤的钱一块给你。这人一老就是啰嗦，快去拿酒拿菜！”
老头照着李青石后脑勺扇了一巴掌，进了屋，嘴里嘟囔道:“还一块给？老子教你这么多年武功，还教你读书认字，可没见你给过学费。”
他虽然声音不大，李青石还是听见了，撇了撇嘴道:“行了行了，我那田里产的粮，给的你还少？”
老头立马急眼了，又转出屋来瞪着李青石道:“你这小兔崽子少装疯卖傻，你那是白给我的？你那叫雇，雇我懂不懂？我帮你种田，你分我粮食，天经地义！别说的跟我占你便宜似的。”
李青石抹了抹老头喷在脸上的吐沫星子说道:“是我装疯卖傻还是你装疯卖傻？你说说你教我啥武功了？站桩挨打？那他娘的也叫武功？还好意思跟我要学费，要个屁！”
老头更急了:“怎么不叫武功？王元甲那帮孩子是不是打不过你了？”
李青石听他这么一说，更没好气道:“人家揍我用完了力气，我这才有机会还手，也就是他们娇惯扛不住打，要不我能是对手？真是人越老脸皮越厚，就这也敢说是武功？让江湖上的好汉知道了，非得笑掉大牙不可。”
刘老头愣了愣，这才说道:“好，就算你耍赖不承认这是武功，那我教你读书认字怎么算？”
李青石翻了翻白眼道:“那是我求你教的？明明是你为了显摆学问见识，硬要教我的，说起来我还让你过了卖弄的瘾，是不是得收你点钱？”
瘦的皮包骨头的老头张口结舌，眨巴着眼“你你你”了半天，最后道:“你还想不想喝酒？”
李青石咧嘴一笑道:“喝！麻烦您老给拿一下。”
老头怒哼一声进屋去了，嘴里嘀咕道:“不光长得像女娃，这牙尖嘴利的比李狗子他娘还厉害！”
李青石这回没听清他说的啥，就没理他，看见南墙跟里卧着的那头黄牛，心想:也不知道老刘这身子骨还能帮人种几年田，等种不动了咋办？
当年刘老头牵着一头黄牛背着一把不知道是不是宝剑的剑来到白头村，用身上所有的钱起了这座小院，然后牵着牛挨家挨户去问要不要种田的帮工。
那时候他刚来不久，又被当成江湖骗子，人们都不敢雇他，是李青石主动找上他，雇他去自家田里帮忙。
一个是李青石觉得他不是骗子，再就是看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头有些可怜，想帮帮他。
后来才知道老头有整治跌打损伤的手段，打猎的本事也不差，即便他不雇他，他也饿不死。这么看来，反倒是老头帮了他。因为要是没有老头，他一个六岁的孩子种那两亩田，鼓捣不出多少粮食。
所以虽然嘴上不说，其实他很承老刘的情。
李青石正有些出神，刘老头一手拎个酒坛，一手端盘油炸花生米从屋里出来，把东西放在树荫里的木桌上，又去拿了两个白碗。
李青石一面往碗里倒酒一面说道:“你这老头怎么越来越抠，就拿这点花生米打发我？”
老头没好气道:“白吃白喝还那么多事，爱吃不吃，不吃滚蛋！”
李青石倒完酒放下酒坛道:“你不是前些天逮了只野兔么？不给我尝尝？”
老头喝了口酒，呲牙裂嘴道:“你小子甭惦记了，早吃完了。”
李青石瞅了瞅他没剩几颗的黄牙道:“就你这牙口，以后少吃肉吧，又嚼不烂，囫囵咽下去肚里不难受？”
老头睨他一眼道:“我愿意，管得着么？”
李青石笑笑，端起酒碗喝了口酒。
老头捏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一边用那几颗牙齿鼓弄一边含糊不清问道:“怎么想起喝酒了，不是说这酒不好喝么？”
李青石没说话，又端起酒碗喝了口。刘老头也不管他，自己喝自己的。
两人沉默喝了一阵，李青石问道:“老刘，你说这村子里的人一天到晚的有啥意思？”
老头道:“咋就没意思了？”
李青石道:“一天到晚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去地里刨食，一眼能看到死，连个盼头都没，有啥意思？”
老头放下酒碗道:“你怎么知道没盼头？年轻小伙子盼着以后娶个漂亮媳妇儿，岁数大点的盼着孩子平平安安长大，不都是盼头？”
李青石道:“那你有啥盼头？”
老头端起酒碗道:“我就盼着顿顿都能喝上酒，吃上肉。”
李青石撇了撇嘴道:“出息！”
老头瞪眼道:“你就有出息了？我知道你盼着去老君山学武，可盼了这么些年也没个动静，还有脸笑话别人？”
李青石又不说话了。
两人各自喝到第三碗时，李青石说道:“老刘，能不能求你个事？”
老头一把抓过酒坛，拿去屋里藏好，出来说道:“早就说好了每次最多喝三碗，求也没用！”
李青石道:“不是这个，我是想求你以后帮我照顾老灰。”
老头仔细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三天后那场架立了生死？”
李青石摇了摇头。
老头又想了想道:“你要跟人拼命？”
李青石点点头道:“他们想弄死老灰，还想把我废了，只能换命了。”
老头瞪眼道:“现在的孩子都这么狠了？”
李青石道:“王元甲那群人想不出这么狠的招，估摸着是罗浮山上来的那个想出来的。”
老头眼瞪得更大:“罗浮山上来的就不是孩子了？”看了李青石一眼道:“不过你也挺狠，人家要废了你你就跟人换命？”
李青石道:“他们把我弄成残废，自己屁事没有，以后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觉得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即便有那也是歪理。”
他喝了口酒，脸已经有些红了:“我长这么大没别的念想，就想有天能走出白头村，看看有没有福气去老君山学武，不管去不去的了，都去看看说书先生说的江湖，看看天下第一高手刘风流长啥样，看看三山五岳十二洞天是啥样，可要是让他们弄残了，这点念想就没了，待在这白头村，活一天跟活一辈子有什么区别？”
刘老头道:“那也是活着好！”往他跟前凑了凑道:“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可以去告官嘛，非得跟人换命？”
李青石道:“我连衙门口冲哪开都不知道，告个屁的官！再说了，那小子不光是罗浮山的弟子，听说他爹还是个大官，我能告的赢？”
刘老头哦了一声，端起酒碗。
李青石撇他一眼道:“我说老刘，你还舔着脸说自己走了一辈子江湖？不是说江湖上的人不管碰上啥事都不会找官府么？”
老头梗起脖子道:“老子不是封剑归隐了么？再说你也不是江湖人，去告官怎么了？”
李青石不跟他抬这个杠，说道:“等我死了，麻烦你把我埋在我娘坟边上，坑我挖好了，你就填土……”
刘老头刚喝了口酒，听见这话全喷在李青石脸上:“你小子还给自己挖好坟了？”
李青石一边擦脸一边怒道:“老刘你他娘的能不能稳重点？恶心死我了！”
老头呲牙裂嘴道:“嚷嚷啥？我还心疼酒呢！”
李青石没再挤兑老头，把自己碗里的酒倒给他，轻声说道:“本来还怕你为我难受，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刘老头道:“难受个屁，你又死不了。”
这话李青石没听明白，想了想才道:“你是说我杀不了那小子？他不信我敢杀人，我估摸着偷袭的话能得手。”
老头翻着白眼道:“瞅你那点出息！你可是我刘北斗教出来的，我能叫你让小门小派的兔崽子欺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随随便便收个徒弟都成了天下第一高手。”
李青石听见前半句还以为他有啥办法，心里生出些希望，等听见后半句立马泄了气，没好气道:“我说老刘，这都啥时候了，能不能不吹牛了？”
刘老头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道:“什么吹牛？我刘北斗吹过牛么？”
李青石懒得理他。
老头自顾自说道:“都赖你小子资质太差，要不能这么麻烦？说起来我亲自出手教训教训那小兔崽子最省事，不过白头村里小孩打架从来没见有大人掺和过，何况我这身份出手的话太欺负人了，还得你自己来。”
李青石本来不想搭理他，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真有办法？”
老头瞪眼道:“废话！”想了想道:“这么着，你去山上采几味草药，一会就去。”
李青石听说是采药，信了几分，毕竟老头治跌打损伤的手段他是知道的，问道:“什么药？”
老头道:“麻黄，细辛，乌喙，甘草。嗯……甘草我这里有，其他三味多采些，这几种草药山上都有，我见过。”
李青石听他说的有模有样，更觉得靠谱，问道:“这药有啥用？”
老头道:“这副药能激发人的潜力，说白了就是你本来能搬起一百斤的石头，吃完这药就能搬起一千斤。”
李青石瞪眼道:“这么厉害？靠谱么？”
老头干咳一声道:“我就是打个比方，一千斤可能够呛，两百斤还是差不多的。”随即瞪眼道:“你小子问那么多干啥？按我说的办就行了！保准你到时候能把那小兔崽子干趴下。”
李青石想了想道:“他娘的，死马当活马医，那药都长啥模样？我这就去！”
老头扇了他一巴掌道:“你啥意思？不信我？”
李青石道:“你要是直接把这办法说出来，不扯天下第一是你徒弟亲自出手什么的，我没准就真信了。”
老头又扇了他一巴掌道:“都是实在话。”喝完最后一口酒道:“你这腿脚就别动了，药一会我去采，别他娘的到时候瘸着腿跟人打，打输了又来说老子吹牛。”
李青石道:“你不是就会治跌打损伤么？还懂这个？”
老头道:“我啥不懂？”忽然想起来:“得先告诉你，这药有毒，不过我觉得吃个一两回还行，吃多了就麻烦了，你吃不吃？”
李青石道:“你说能吃我就吃。”
刘老头给李青石膝盖上换了药，又去收拾火炉上的药罐。
李青石看着老头进进出出，有些走神。
他虽然跟老刘说说笑笑，其实心里一直怕的要死。
他没想过找谁安慰自己，又或许少年根本不知道还能找人寻求安慰。
他觉得怕死这事挺丢人的，因为故事里的好汉可从来不怕死。
老头收拾妥当，背起药篓准备出门。
李青石轻声道:“老刘，上山下山小心点。”
老头见他神色跟平时有些不一样，问道:“咋了？哪不舒服？”
李青石摇了摇头，沉默一阵说道:“我就是在想，如果当年我没去镇上找郎中，或者照顾我娘时再尽心尽力些，撑到你来，没准她就死不了了。”
老头愣了愣，转身出了门，说道:“别瞎想了，我也就会治个跌打损伤，你娘那病可治不了。”
李青石看着老头背影，觉得有些奇怪。
老刘不是最爱吹牛么，怎么这次不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