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八年过去了,民国一六年初春,鹅黄色的迎春花开遍了梅林埠子。那些黄得暖人心脾的迎春花,散落在每一条街道上和小巷子里,远远望去,在明媚的阳光下,满目金黄。
这天清晨,梅清远刚刚起床,佣人梅菊便殷勤地打来了洗脸水,伺候着梅清远洗漱,梅清远一边净面一边问梅菊:“梅菊,两个少爷起床了没有?”
“起了,老爷。”梅菊笑着回答道。
正说话间,已经八岁的梅攸文和梅攸武走了进来给梅清远问安。
看着两个儿子稚嫩的脸庞,梅清远发自内心的笑了。不知是上天和他们兄弟俩开了一个玩笑还是咋地,梅攸文起名字叫攸文,可是一点也不文静,倒是一天到晚喜欢舞枪弄棒,没事的时候还喜欢自己独自一个人琢磨一些自制的小玩意,虽然兄弟俩住在一个房间,几乎整个房间都被攸文的那些什么刀枪剑戟占得满满地。不仅如此,平素里就喜欢听评书,年纪不大,都成了梅林埠子水月轩茶楼的常客,但凡去过水月轩的人都知道他是谁,攸文调皮归调皮,但是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淘气包,所以大家也都喜欢他,水月轩上至掌柜的,下至跑堂的伙计,都喜欢这个小家伙,加之是梅清远家的大公子,自然也让了三分。时间久了,连水月轩里说评书的都认识他,小孩子嘛,无非蹭蹭评书听一听,当然不会收取他分文。
攸文听评书,不是一概而就,他挑剔,喜欢听三侠五义,喜欢听水浒传,喜欢听三国演义,他说要做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英雄好汉。
梅攸武起名叫攸武,偏偏喜欢舞文弄墨,平素里安静得像个女孩子。梅清远本身就是书香子弟,攸文攸武三岁的时候便开始教他们识字读书,攸武的过目不忘,让梅清远都感到惊讶,头一天教过的陌生字,次日便能默写出来,什么四经五书,三字经,唐诗宋词过目不忘,年纪不大在梅林埠子已经小有名声,八岁的孩童,竟然熟读唐诗一百多首。别看是个孩子,倒养成每天看书的好习惯,尽管兄弟俩一间卧室,大部分被攸文的那些棍棍棒棒占了去,有两个柜子,便是攸武的天地,里面收集了许多的藏书,不管看得懂还是看不懂,都当做宝贝一样不允许别人涉及雷池一步。
攸武喜读书,唐诗宋词背的滚瓜烂熟,但他对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情有独钟,更喜欢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说长大了要做这样的官。
梅清远年届不惑之年,喜得两个儿郎,自然是疼爱有加,加上两个孩子性格虽然迥异,但都聪慧伶俐惹人疼爱。自从两个孩子来到梅家,就是成了梅家的两个宝贝,一个喜静一个喜动,攸文虽然顽劣,但从不惹事生非,攸武文文静静,更是讨人喜欢。
两个孩子问完了安就站在一旁,看见梅清远洗漱完毕,梅攸文便迫不及待地问:“爹,今天还送我和弟弟上学堂吗?”自从两年前梅清远把攸文和攸武送进了镇子上最大的一家私塾,当时攸文和攸武刚满六岁,整整比同龄的孩子早两年进入学堂,所以,每天送攸文和攸武去学堂上学,成了梅清远固定的一件事。
梅清远怜爱地冲着攸文和攸武微微笑了一下说:“爹今天和你四海叔叔去县城接你世达哥哥,所以就不能送你们去学堂了,放心吧,我让梅菊姐姐送你们去,好吗?”
“好。”攸武乖巧地回答。
“爹,我今天可以不去上学堂吗?”一直没有说话的梅攸文突然问梅清远。
“为什么?”梅清远一脸的诧异。
“我要跟您和四海叔叔一起去就世达哥哥。”说这话的时候,梅攸文一脸的豪迈气。看着满脸稚气的梅攸文,梅清远忍不住想笑,但他始终没有笑出声来。
“小孩家家懂什么?”梅清远佯装生气的样子。
“爹,我啥都懂,小时候我就听说了。世达叔叔是被坏人陷害,才去坐牢的。”梅攸文瞪着一双清澈乌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梅清远大声地说。
梅清远很难相信这话是从攸文的嘴巴里说出来的,瞪着攸文竟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梅清远走到攸文的面前蹲了下来,轻轻地拉起攸文的一只胳膊问:“攸文,这些事你都是听谁说的?”
“我娘呀,我娘说世达叔叔是因为爹才得罪那些坏人的,让我长大了一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把那些陷害好人的坏蛋全部打倒。既然世达叔叔是为了爹才得罪那些坏人,我们就应该去救世达叔叔的。”攸文说话的时候,稚气未脱的小脸上的积满了正气。
梅清远赞许地点了点头,用手摸了摸攸文的额头说:“你娘说得对,即便不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要做一个正直的人。”缓了缓,梅清远又说:“不过,你世达哥哥不用你去救了,今天正好是刑满释放的日子,我跟你四海叔叔去接他回家。”
“真的呀?”攸文似乎有点不相信。
“当然是真的,爹爹什么时间骗过你。”梅清远微笑着说。
“攸文攸武,你们在哪里?能去学堂上学了。”外面传来了宋知秋声若莺啼的叫唤声。“娘,我和哥哥在爹爹的房间里呢。”攸武小声地回应了娘。话音未落,宋知秋从外面走了进来。
生过孩子的宋知秋更有一种成熟的韵味,面如凝脂的脸庞,一抹淡淡的腮红晕染了两只迷人的酒窝,一头蓬松的乌发在后脑勺上高高地绾了髻,一支桃木的的木簪从中穿过,木簪的一端,几颗红绿相间的玛瑙玉珠在发髻间来回的颤动,简约的黑白相间的素花旗袍,勾勒出窈窕丰满的身姿,江南美少妇的韵致在宋知秋的身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见到梅清远正望着自己,宋知秋轻启玉唇莞尔一笑:“老爷,你也起来了?”
梅清远还以微笑地点了点头。“攸文攸武缠着我要送他们去学堂,今天怕是不行了,我要去接世达出狱。”
“老爷,自从他们去了私塾上学,你一天没有落过,天天送他们去学堂,小心宠坏了他们。”宋知秋娇嗔地埋怨梅清远,眉眼间却洋溢着满满的笑意。
“爹,娘,你们跟贾夫子说一说,我不跟林素婷坐在一起,她嫌我成绩不好,我弟弟成绩好,她喜欢跟我弟坐一起。”攸文对着爹娘说。
“不许这么对先生这么不尊敬,应该叫贾先生。”梅清远瞪了攸文一眼,攸文吓得赶紧低下了头。
“林素婷是谁?”宋知秋笑着问站在攸文旁边的攸武。
“娘,就是镇上林子坤的最小的女儿,你不要听哥哥瞎说,素婷不喜欢跟他坐在一起,因为他上课的时候总是不老实,影响到素婷听课。”攸武瞅了攸文一眼。
“林素婷就喜欢你,她有事没事就偷偷地看你。”攸文嘟着嘴大声地说。
“好啦!好啦!别吵吵了。”看着兄弟俩小小年纪,为林家小女儿争执个没完,梅清远有点哭笑不得。
“老爷,林子坤家的小女儿不是比我们家的攸文攸武大吗?”宋知秋也笑着问梅清远。
“林家二丫头,比我们家攸文和攸武大整整两岁吧。”梅清远昂起头稍稍想了想。
“梅菊,快送攸文和攸武去学堂吧,免得迟到了先生又要罚站。”宋知秋对着站在一旁的梅菊说。“是,三太太。”梅菊应了一声,走过来一手牵着攸文一手牵着攸武,走出了屋子。
看着兄弟俩走了,宋知秋温情地走到梅清远的面前,伸手帮梅清远把衣领整了整,然后用手轻轻地把衣衫皱褶的地方掸平,一边掸一边说:“老爷,今天去县城接世达吗?”梅清远把两只胳膊舒展开来转过身去,任由宋知秋帮自己整理衣衫。
“唉!”梅清远长叹了一口气。“怎么说世达这孩子也是为了我们才被牵扯上官司,我总感觉心里亏欠他。他自小父母双亡,我觉得他可怜才一直照顾他,这孩子也蛮争气,人又精明,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在他二十五岁那年,我资助他成立了镇远商行,这孩子知恩图报,没想带还是为我们家摊上了官司,这刑满释放我又怎能不去接他?”
整理完衣衫的宋知秋平静地听梅清远说话,从梅清远的表情里觉察到他内心的自责,宋知秋双眸中通过一丝丝心疼,逐上前嫣然一笑:“老爷,你也不要难过了,也许这孩子命里当有此一劫。”
“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今天就可以看到世达了,你交代厨房里多做几道好菜,今晚我要为世达接风洗尘。”梅清远舒展一下伤感的双眉,强装欢颜地跟宋知秋说。
“你放心吧,路上注意安全。”宋知秋仍有些不放心。
“没事,我让四海跟我一块去。”说完,冲着外面喊道:“青山,车子备好了没有?”
听到了喊声,梅青山小步跑到屋子的外面应道:“老爷,车子早就备好了,龚三爷也早到了,在前院候着呢。”
“那我走了。”梅清远微笑着跟在宋知秋道别。
“早去早回。”宋知秋也微笑地嘱咐,梅清远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屋子。刚出了屋子,姬无双慌慌张张地从另一间厢房里走了出来。“老爷,我也跟你一块去吧,防止姬正泽再出什么幺蛾子。”梅清远想了想说:“也好,你就跟我一块去吧。”说完,梅清远带上姬无双匆匆地走了。
郎溪县警察局的大院里。
姬正泽慌慌忙忙从警察局的办公的大楼里走了出来,满脸的媚笑:“我说今天起床的时候,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上喳喳叫,我就觉得今天有喜事,原来是我们家的梅姑爷要来呀。”
“正泽哥这官越当越大,这嘴巴也越来越会说了。”姬无双走上前,不无调侃地说。
“看双妹说的,我们家姑爷来了,能不是天大的喜事?”姬正泽被姬无双这么一调侃,当时就略显得有些尴尬,姬正泽是什么人,久经沙场的官场油条,立刻给自己找了台阶下。
“双妹,你跟我们家姑爷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然后,姬正泽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今天不是梅世达刑满释放的日子吗?我们来接他回家。”梅清远见姬正泽直接插入到主题,也就表明了自己这次来的意图。“梅世达?”姬正泽一脸的疑惑。
“怎么了?”看了姬正泽的表情,梅清远立马紧张了起来。
“梅姑爷,你真的不知道呀?”说到这个话题,姬正泽显得有些神秘兮兮起来。
“究竟怎么啦?”姬正泽越是神秘兮兮,梅清远就越急躁。
“梅世达越狱了。”姬正泽这才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越狱?这怎么可能?”梅清远更迷茫了。“是什么时间的事?”
“去年的六月份,我还以为梅姑爷知道这件事呢,梅世达越狱以后,我还专门安排人发了通报,梅林埠子应该张贴了呀。”梅清远摇了摇头:“没有,如果要是张贴的话,我岂能不知道这件事?”这次轮到姬正泽有些迷茫了。“怎么会呢?”姬正泽想了想。“姚正武你给我下来。”姬正泽冲着楼上大声地狂飙,声音在楼道里飘来飘去。
“来了,来了,姬局长。”从楼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一个小警察,跑到姬正泽跟前的时候,已经死气喘吁吁了。“姬局长,您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梅世达的越狱通报是你去各个乡镇张贴的吧?”姬正泽大声问。
“是呀,姬局长怎么啦?”姚正武一脸茫然。
“梅林埠子,你张贴了吗?”姬正泽又问。
“梅林埠子,梅林埠子。”姚正武犹豫了一下,磕巴着脑袋在苦思冥想。
半天才苦着脸说:“姬局长,梅林埠子没有张贴。”姚正武的话音刚落,姬正泽的一腿已经踹在他的肚子上,姚正武蹬蹬退了几步,这才稳住了身形,疼得他弓着腰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小肚子,眼泪已经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梅清远有点不忍心,皱了一下眉头,又不好说什么。
“姬局长,那天我带领两个弟兄一天跑了几个乡镇,贴完与梅林埠子临边乡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所以我们就回来了,心想第二天再去贴也不迟,谁承想第二天县城最大的百草堂药店发生了窃案,连续几天忙着破盗窃案,就把这件事耽搁了下来。”姚正武一边哭泣着一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姬正泽听了还不解气,正准备上前继续殴打姚正武,梅清远实在看不下去,就上前拽住了姬正泽:“正泽,这件事也不能怪他,不是事情赶巧,都撵在一起了吗?”姬正泽这才把迈出的步子收了回来,姚正武见姬正泽又要打自己,早已吓得魂不固体,闭上双眼双手不由自主在半空乱舞求饶。
梅清远走了过去,拍了拍姚正武的肩膀,姚正武的身体本能地一哆嗦。
“小兄弟,你回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姚正武睁开眼睛一看是梅清远,感激地冲着梅清远连连说谢谢。姚正武回楼去了,还胆战心惊地回头望望,姬正泽指着他说:“算你小子命好,要不是我们家梅姑爷求情,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姚正武不敢理会,扭过头就赶紧走了。
“梅姑爷,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是我管理无方,这才导致你不知道梅世达的事。”姬正泽扭过头对着梅清远表示了自己的歉意。
“这不可能呀?”梅清远越来越糊涂了,他想不通梅世达为什么要越狱,去年六月份到现在也不过九个月的时间,已经蹲了七年的大牢,是什么让他如此都不顾及而选择了越狱呢?
“嗨,也没啥不可能的,去年开春的时候,我们抓住了几个激进分子。”姬正泽满不在乎地说。
“激进分子?”梅清远疑惑地重复了一句。
“哦,就是姓共,一群穷鬼瞎折腾。”姬正泽一边小声地说一边小心地朝周围看了看。梅清远心里咯噔一下,关于姬正泽嘴里所说的姓共,他曾经间接从苏沐阳的嘴里听说过,听说那么一帮人崇尚什么共产主义,为了这个信仰,可以什么都不顾及,甚至是生命。
“我们去年抓到那个人,据听说是他们的一个小头目。说起来也怪我,当时牢房比较紧张,我们就把他和梅世达关在了一起,我也没想到这个共党的小头头这么厉害,短短的几个月就把梅世达赤化了。去年六月份,他们里外合谋,共同策划这起越狱,他们挖通了牢房的墙面,梅世达就是和那个姓共的一起逃了出去。本来梅世达马上就要刑满释放了,这一越狱不禁逮到要加刑,加上这个姓共的关系,如今性质就不一样了,逮到了我估计就咔嚓了。”姬正泽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梅姑爷,所以这件事你也不要掺和进来,现在正在镇压姓共的党派,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这个时候,你就应当撇清关系,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千万不要往枪口上撞。”姬正泽这最后的两句话说的情真意切,毕竟是亲戚的关系,不管平时怎么样,这样关键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关照了梅清远几句。
听说梅世达跟共党跑了,梅清远的脑袋瓜一下就蒙了,心里不禁有点埋怨梅世达,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刑满释放了,这个档口干嘛越狱呀,一定脑袋傻掉了。后面姬正泽又啰嗦了几句,至于说什么,梅清远根本没有听见,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梅世达的事,已经听不进其他。
姬无双见梅清远的脸色不对,赶快过来替梅清远打圆场,姬正泽要留他们吃中午饭,姬无双没有答应,以梅清远目前的状态,他哪里还有心情留下来吃饭,姬无双委婉的拒绝了姬正泽的挽留,然后带着梅清远会梅林埠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