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房心力交瘁,仰面闭目,真想什么都不管不顾倒头就睡,待到一觉醒来,风和日丽,岁月静好。奈何一切的美与好只存在于幻想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迫使自己强打精神,努力整理杂驳的心绪,道:“毓德宫在禁宫之内,我一个外臣如何进得去?”
黑袍人道:“郭大人只需赶在日落门禁前进入皇城即可,到时自会有人来接应你。”
郭房这一次没有问接应者是谁,睁眼直身,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对方真容,道:“现在阁下能以真面目示人了么?”意料中的推诿没有发生,黑袍人缓缓摘下遮面黑巾,动作不快,但没有丝毫迟疑。现出一张僵硬且白到不像活人的面孔,面白、唇白、齿白,唯有转动的眼珠才能证明这是一个活人。郭房瞳孔扩张,倒吸凉气,这样的容颜见过一次就不想再见第二次。
“你们是什么人?”庭院中冷不丁传来喝问声,紧接着风声大作,房舍震动,异响迭起。
郭房听声识人,低声自语:“黄叔叔……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黑袍人道:“郭大人,得罪了!”郭房还没反应过来,胸口膻中穴被戳中,当即委顿倒地,彻底昏厥前隐约见到黑袍人双掌翻飞,掌风所到之处,一片凌乱。
黄绾白天受到冷遇,气闷离去,猜想郭房应是遭到了什么无法言说的变故,决定深夜一探,希望能查出缘由。为达出其不意,绕过正门,展开轻功翻墙而上,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只消几个起落,便来到了第二进院落。郭房的书房正透着明晃晃的亮光,而偌大的庭院、气派的房舍不见一名护卫和家仆,很是反常,凭借武学宗匠非凡的感知力,脚未沾地就察觉出了危险的气息。
果不其然,多道劲风倏然穿梭,九名蒙面黑衣人闪动现身,三人一组,前后排列,三组一阵,分处三方,将其围在当中。九人统一着装,同使三尺长剑,一般的五尺个头,一般的偏瘦身形。
来者不善,黄绾环视三组中的最先一人,连唯一能看到的眼形、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相互间有着一种独特的气机联系,很是不同寻常。抖擞精神,出手就是一招“道德之门”,巍巍正气,笼盖四方。九名黑衣人不进不退,长剑互交,真力相融,叠加翻转。两相对冲,劲气鼓荡,廊下灯笼或熄灭或落地,周遭草木倾倒,房顶瓦砾震颤。
转瞬间双方斗将了数十招,黄绾越斗越惊:“这是什么阵法?合三才,含九宫,不限于此,精简于此,端的妙不可言!列阵九人皆无精深内功,而相合之后的威力堪比绝顶高手,不带丁点嫌隙。然受限列阵者自身实力,此阵远未达到其应有实力。何等奇人才能创出这般妙阵?”
稍有分神,一柄利剑从腰胁擦过,剌破棉衣,露出一小撮白色棉絮。九名黑衣人并没有因为一击得手而加紧攻势,依然保持着和谐精简的配合,耐心地寻找和制造破绽。
黄绾急忙抛开杂念、稳定心神,腾身而起,连出“修身齐家”、“慎独自修”、“至诚尽性”、“民贵君轻”,连番刚硬重击,列阵者自身修为不足的弊端逐渐显露。黄绾窥得破绽,把握时机,双脚互蹬借力,本就腾空的身子凌空拔高半丈,再出“君子无所争”、“人性本善”、“不偏无邪”三记妙招,对峙形势转利于己。再接再厉,试图促成定局,一招“平天下”将出未出之际,奇异的哨声由远及近、若有似无、似断未断。九名黑衣人旋即齐齐退出战圈,身退而阵不乱。
待一众护卫闻风而来时,只看见了几个背影,郭敬锐声下令:“追!”
黄绾阻拦道:“不可!敌人强悍,且在暗处,盲目追击必有损伤!”说着,箭步冲向书房,一推不入,隔门发力,震断门闩而不损门扉,入眼一片狼藉,“贤侄、贤侄……”带着急切的叫唤跨步而入,却见郭房仰躺在书案旁的地上,生死不知。黄绾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探息号脉,稍作推揉,再渡入一股真气,郭房悠悠转醒。
“贤侄,可有其它不适?是谁把你打晕的?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郭房发现自己躺身在书案旁,并非原先倒地的地方,端给黑袍人的那杯茶也不知所踪,整间书房翻箱倒柜、七零八落,俨然一副遭遇窃贼后的场景。
“贤侄、贤侄……”
“嗯?啊?”
“贤侄你怎么了?”
郭房回神,望着眼前这张满是焦急、关切的苍老面孔,心头发热,还是那样的熟悉、真挚和热心。
“可有其它不适?是谁把你打晕的?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小侄没事,黄叔叔无需忧心!小侄有件事要……”郭房脱口而出,面上洋溢着恭敬、亲切之情,这一瞬间的反应态度重回昨晚之前;话势戛然而止,面上的恭敬、亲切之情逐渐褪去,这一瞬间心中芥蒂苏醒,结合深夜暗探的可疑行径,芥蒂之上再添一层疑心。仓促编织谎言,语无伦次道:“谁把我打晕?是啊,我怎么就晕了……刚才、刚才我好像是……胸口一痛……对,我在看书,不知怎么的突然胸口一痛,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对,就是这样的!”编完这段话,郭房目光游弋,不敢正眼视人,心中的愧疚、矛盾、挣扎已体现在了他的眼神当中。两家相交数代近百年,一直秉持着诚、礼、义,相互间存在着一条不成文、心照不宣的准则,可以有不说出口的秘密,但出口必实话。黄绾和郭房更是情同父子,素来无话不谈。而如今,郭房亲手打破了这条准则,一方面觉得仅仅因为一个来历神秘的陌生人的一句无甚明显指示的话而怀疑、欺瞒黄绾是不对的,简直是可笑至极、幼稚至极,反复告诫自己黄绾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对他的信任不需要任何条件;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的心生芥蒂,且这种芥蒂正在肆意疯长,支配左右着他的言行举止,想破头都想不出为何会是这样。
黄绾本能的第一反应是相信,说词和房内情形并不矛盾,语无伦次应是受惊之故。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庭院长廊空无一人,传出大动静后郭敬他们才匆匆赶来,说明他们是被贤侄有意支开的。贤侄为什么要支开他们呢?刚才阻拦我的那九个人明显是在替人放风,那么……”
郭房偷偷注视着黄绾,见他目光闪烁、若有所思,生怕又问出让自己不好作答的问题,抢先转移话题道:“黄叔叔你深夜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黄绾在实话和托词间稍作犹豫,道:“白日里看贤侄有些反常,可是遇到了什么不能启齿的变故?”
郭房没想到黄绾会问得这么直接,先前同黑袍人一番对话,心神消耗甚剧,已然令他心力交瘁,实在不愿怀揣纠结和不安,虚假的面对黄绾。捂着胸口作出一副身体不适状,有气无力道:“黄叔叔切莫多心,小侄近来被诸多杂事困扰,疲于应付,所以才会有些……有些魂不守舍,还请黄叔叔见谅!郭敬,替我招待黄叔叔!”言讫,起身离开书房,神情萎靡又匆匆。
郭敬恭声说道:“黄大人,夜已深,今晚您就别回去了,还是早些歇息为好,小人这就为您准备客房。”
“多谢好意,不用了。”黄绾敷衍式地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本想借深夜暗探之际,找出根源,化解没来由的心结,结果芥蒂不消反增,莫名、疑云、气闷……百味陈杂,胸腔内充斥着大量负面情绪。循环运气吐纳,平定心绪,恢复冷静,多名仆人鱼贯而入,开始收拾狼藉,忙道:“各位请先等等。”
众仆停手,其中一名模样清秀的妙龄丫鬟敛衽作礼,问道:“不知黄大人有何吩咐?”
黄绾道:“请容老夫先行查看一番,看看是否有盗贼留下的线索。耽误各位歇息,还请担待。”
“黄大人您这般客气,倒是折煞奴婢等人了!”
黄绾细查书房上下内外,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