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香既不是神农尝百草中的一味草药名字,也不是《三字经》“香九龄,能温席。”中的大孝子黄香,黄香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甚至连乡邻们都说不出的那种普通,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普通。
南方的寒冷总是来得晚一些,梧桐树上的枯叶已被寒风吹得四分五裂,扬起地上的沙尘呼啸而来。
黄香背负双手站在牌坊前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大路,一条曲曲折折的大路,这条大路到底有多长?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这条大路直通京城,又说可以到大食、波斯等古国。
“二公子。”
语音尚未落尽,倏见一条白影,在昏暗的天气下,已飞身穿过小木桥,来至黄香面前,形态天真,满脸笑容。
却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荆钗布裙,娇艳动人的大姑娘。
黄香收回莫名思绪回头道:“小玉姐,有事吗?”
大姑娘看到如此,公子每日坐在牌坊望着大路,心中却有些替公子不值。
三日前,从远方来一个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宫装女子,来人见过夫人之后,自称是公子的亲姑姑,要带他去京城游学。
十六七岁本是鲜花怒马,香车美人,高朋满座的年纪,可惜公子在幼时受了惊,到现在对于生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远离感。
“晚饭已做好,夫人让我出来请二公子回去用膳!”
“辛苦你了,小玉姐!”
“这奴婢本份之事,二公子不必客气!”
黄香随着来人,穿过小木桥,步入村子,再绕过竹林上坡,但见不远,依山面水处,有瓦屋数椽,水塘一口,良田数亩,落叶虽然扑满道上,但是环境幽静,置身其间,令人顿萌超尘出俗之想。
※※※
晚饭摆在靠近天井的大厅上,菜是普通菜,桌上并没有酒。不过是一碟三鲜笋、一碟血豆腐、一盅生豆腐百宜羹而已。
“娘,我阿爹呢?”
“在地里种菜还没有回来呢?学什么魏晋大文学家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香儿,你可不要学你阿爹那些虚的,这次你‘姑姑’要带你去外地游学,可乘此机会考上好的书院。”
“娘,爹不也是想在家多陪陪您吗?等做了官,哪里有时间陪娘亲呢?”
“小玉姐,你说是吧?”黄香略带笑容轻轻说道。
“夫人,二公子说的有理。”丫鬟颔首应道。
“就你贫,老是为你爹说好话……前世不知道造了多少孽,娘才生出个胳膊往外拐的儿子……”
“我们先吃,不等你爹了,小玉也一起吧!”
“是,夫人。”
“娘,我三弟呢?”
“在座架上睡着呢!”
一顿饭,一直吃到星月升起。
父亲半夜才归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显然又是去“李记铁匠铺”李大叔那里喝酒去了。
李大叔据说是曾经从师过京城名匠,是见大世面的,所以不论是兵器宝甲,还是马蹄铁、犁头、柴刀,样样精通。
所以黄香小时候经常缠着他,要他讲故事,讲外面的世界。
在黄香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李大叔送了他一柄剑,作为生日礼物。
用他的话说:“这柄剑加入了天外陨铁,打造了七天才堪堪成了剑胚,后经过二十多道工艺,才铸成的。这剑纵使比不上武林中的名剑宝刀,但是很多名匠未必有我铸造得好,剑乃百兵之首,本来就是重在实用,而非挂饰。”
“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微雨洗高林,清飙矫云翮……”
黄香此时还没有就寝,正在房里书桌上挑灯夜读李昉所编篡的《太平广记》,听到此诗飞奔而出开门让父亲进来。
只见父亲肩上扛着一张锄头,斗笠也背负在背脊上,右手还捧着一坛五年陈的竹叶青,一边喝着一边念着诗。
“老爹,您回来了。”
“回来了,你娘亲呢?”
“她已经睡下了。”
“嗯……你也回去睡吧!”
说着,父亲便拖着醉醺醺的身子往大厅里头走去。
※※※
翌日,黄昏时分。
大路上忽然驰出了一辆漆黑马车来,赶车的是一个黑衣人。
每日闲坐在牌坊前看书的黄香也被惊动了,那黑衣人走过来问道:“这里可是红霞村?”
黄香摆手笑道:“你这人怎么不看牌坊上的数个大字,反倒要问我哩!”
黑衣人折鞭拱手道:“倒是在下孟浪了,你莫非是黄府的二公子黄香?”
“不错,你是谁?”
“在下奉命前来接二公子回京。”
“奉谁的命?”
那人快速靠近来悄然戏谑道:“当然是……我家主人。”
突然右侧林间传出一声惊呼:“小心!”
黄香心知有异,将那卷诗书丢向黑衣人的面庞,撒腿便跑,只是那黑衣人身法犹如鬼魅般迫来,单手化刀劈向他背后的颈部,黄香躲避不及,立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他将黄香抱起想搬到马车中,只是那黑衣人刚转身,便被一柄长剑抵住背后空门中。
背后传来少女清脆的娇叱声:“将他放下,饶你一命。”
黑衣人嘿嘿笑道:“你把剑拿开,我就放了他。”
那少女还是坚持:“你先放人。”
黑衣人倒也不含糊:“好……”
“好”字都没说完,他突然拧身、转腰,将黄香身体当做麻包一样甩向白衣少女,猝不及防的她被黄香撞得七荤八素。
趁着这个空隙倒给黑衣人提供了一个偷袭的机会,他抽出一把狭长明晃晃的短刀,就要劈向少女握剑的右手,说时迟那时快,昏睡中的黄香突然醒来了,他反手一把抽向黑衣人的右手将短刀撞开,但也仅仅是撞开而已。白衣少女起身连忙掠开,同时将黄香送到一边。
黄香这时长揖于地道:“多谢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小生无以为报,愿为姑娘立一个长生牌,每日三柱香,新鲜瓜果供奉……”
白衣少女摆了摆手,一边防备黑衣人道:“不要噜嗦,待我打发那人再说。”
黄香又问道:“要不要请几个村里的武师来帮手?”
白衣少女眼睛微眯冷冷说道:“叫他们来送死吗?”
黑衣人大怒道:“你当我是死人吗?”
白衣少女将剑斜指向黑衣人:“你本就是个死人,只是想不到昔年纵横南北一十三省的飞云寨大寨主‘飞云冲天’郭冲,竟会去做别人的奴仆……”
郭冲被人点中他的跟脚,就像是在厨房偷吃的小姑娘被人捉住的感觉,他从来都喜欢把主动抓在自己的手中,不喜欢出现意外,所以他行动了,要除去这个意外:“少废话,纳命来!”
郭冲抽出背后两把长刀,就往少女身上招呼。
白衣少女反手出剑,撩出几朵剑花,刀剑相撞,迸出点点火花来。
一时间你来我往,双方相持不下。
久攻不下的郭冲突生退意,短刀用力掷出,这一招也是他的成名招式之一,名堂叫“回旋刀”。江湖中一般所谓的“回旋刀”刀身都是打造得像弯刀一样,以便于掌握,但是郭冲的刀,却是和普通人用的刀,并没有多大区别。
短刀擦过白衣少女左臂,他长刀回舞护住身体,使出平生值得称道的轻功急忙退去。
他在飞云寨之所以能够当得住大寨主,他的轻功占据了主要因素,飞云寨靠打家劫舍、掳掠过往商旅为生,若是遇到不对,保命才是第一要素。
据说有一天,他们劫了一趟北方镖局押送的暗镖,暗镖主人是万盛马场的主人‘金雕神目’马万盛,一怒之下的他率领一众好手拆了飞云寨。
要不是飞云寨大寨主在危机之下,急中生智扒了一身喽啰衣裳穿上,从后山峭壁挂绳之下,逃之夭夭,他岂能活到现在。
只是白衣少女不惧那伤势,一剑紧随郭冲身后的破绽而去,洞穿了他的肺叶,忽然露出恐惧的眼神,喉咙发出‘格格’的声音来,只是身上的剧痛使他无法继续进招,不过一会儿,倒地不起。
郭冲身死之前,右手指着苍穹中,脸色冷得发白:“你……你是……”
“临死之前,还要作怪吗?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时候未到而已,你还记得被你所掳杀之人吗?他们都在地下等着你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的还是什么,他的嘴唇微张,双眼睁得大大的,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郭冲终于死了。
黄香看到白衣少女的左臂有鲜血流出,想必是受伤了,连忙跑过去。
“姑娘,你受伤了,先到舍下包扎下吧!”
“不用了,我料想那些人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姑娘,小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怎会惹到他们这些亡命徒呢?”
“迫在眉睫,路上再说,你快回去叫家人和我一起转移。”
“姑娘稍待,我去去就来。”
待黄香离开后,白衣少女才从身上的包袱中掏出一些瓶瓶罐罐来,又取出一段白布来,先将受伤之处用清水洗了一遍,再用白布擦干,复又撒上粉末后才把从身上扯下的布条将受伤的左臂包扎起来。
※※※
日落西山,暮色苍茫,大路上烟尘滚滚。
‘希聿聿’的马匹嘶鸣声从空气中传来,跑出几匹高大的骏马来,马上八人皆是黑衣人,腰背长刀,只露出一双秃鹰般的眼睛。
领头一人当先驱马来到黄府门前,后面几人随后侧翼护着,马匹前蹄将大门踢开,只见残羹冷炙还摆在大厅的木桌上。
领头人的声音仿佛来自幽冥地狱那样清幽冷淡:“搜!”
其他七人下了马,一人奔向一个方向,只是大约半盏茶功夫搜遍了全府,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找着。
“大哥,没人。”
领头人下马,一摸桌上残存的碗箸道:“饭菜虽残,但是尚有余温,想来他们刚走不久,速追!”
“是!”
他们快速上马呼啸而去,几乎没有惊动村里人。
但右侧的山林中多了一座新坟,不知道是谁埋了郭冲,客死他乡无疑是一种悲哀,但世上有些人连尸首都无人收拾,暴尸荒野,任野狼野狗撕咬,散落一地,岂非更加令人绝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