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层云密密,将阴霾压向大地。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气氛,卷过的风来着水汽,撩拨着游廊轻若柳絮的纱幔。
二人相顾无言。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时候,他们只是简简单单的兄友妹恭,她总爱笑着和他玩闹,所有的风花雪月、诗情画意都想着和他分享。没有折磨人的相思,没有化不断的隔膜。
可惜,很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过了就是过了,再怎么去恳请去哀求,时间就是回不去了。
所有人所有事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就连韩非自己也是身在局中。可独独红莲一人,韩非从未将她算计进局里。
从红莲出生开始,韩非就看着她一点一点成长。她天赋异禀,动怒时滚滚威压漫天盖地。偏偏她有一张倾国倾城的笑脸,完美地掩下层层算计。
当意识到她对他的影响力后,即使那时他们亲密地抵塌而眠,韩非都始终对她有一分防备之心。毕竟像他这样薄凉而不择手段的人,怎么会有真正天真无邪的同胞妹妹。
王后有句话说的对,红莲是只狐狸,是养不熟的。她随时随地都可能为了心目中所信仰的道,而出卖身边的人。正如在他眼里,她就是道。
年少时韩非就清楚天是空的,没有佛祖没有菩萨,自己永远不会是被上天眷顾的人。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用努力汗水甚至是血泪换来的。
他早已经习惯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他也早已经明白,不会有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对他付出。但红莲对他索取的代价,只让他觉得心底隐隐作痛。
曾经有一回,他是亲眼目睹红莲骨子里和他如出一辙的薄凉与深沉。
他那时候只想要疏远红莲,远离情丝另一头纠缠的人,你夺你的权,我稳我的政。
所以,在所有的感情在萌芽之前,就要通通深深埋葬在心底最深的坟墓,最好让它永远不见天日。如果有了足以毁灭自己的牵绊,那么他的抱负如何实现。
所以他害怕了,他退缩了,徘徊不定,犹豫不决。他站在原地故步自封,画地为牢,将她拒之门外。
只是,在看到被拒之梧桐殿之外那女孩儿,深思疑惑又受伤的眼神时,他年少的心太过于柔软,轻轻一刀,就痛得死去活来。
听得兄长的脚步声远离,红莲才睁开眼睛,那冰凉水润的眼仿佛沉在水底的琥珀,眸光稳驻,水波无纹,清淡不可名说。
那种眼神,反倒比之前落寞的眼神,更加让他心疼。好像有种被拉扯牵撕般的痛觉,在他心里慢慢编织成一种很难用文字去形容的意念。虽然那只是很细微的念头,但的的确确的存在着,纠缠着,顺着血液根扎在骨骼里。
最终,他还轻叹一声,从角落走了出来,稳稳地扶起了双手相叠,弯腰拜下的红莲。
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不忍心看她收到一点委屈,一点难过。
从什么时候开始到现在为止,他开始毫无芥蒂地步步为营,只为护住红莲了?大抵是她每一次无意识中流露的依赖。
失去母后的那段时间,小小的兄妹二人抵足而眠。红莲一直都呈现敏感脆弱的睡姿,她总是睡在里面,面对着韩非,背脊贴着墙。
直到韩国刺客连连刺探王宫的那一时期,她开始睡在外面,仍旧是面对韩非,却开始背对一片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危险的虚无。
红莲看着韩非悸动的模样,就真的笑了,笑声里温和和冰冷掺杂在一起,好看的眉眼都是弯着的,可是她眼里却看不出半点感情。
“古往今来,悲剧总让人铭记得很牢,对吧,王兄?”她嘴角的弧度更深,尖锐地仿佛可以刺破所以虚妄,轻声说,“比起德妃一族的死,我记得更清楚的是他们怎么样要我死。”
她每每郑重其事、气恼亦或者是疏离时,便叫他王兄。
记得一清二楚,恐怕日后的噩梦里都是他们的影。
官场倾轧碾压,她尽全力护着他们,没想到从她背后捅上一刀的也是他们。那些所谓的亲情,原来都不如他们家族、他们自己的兴荣衰败生死存亡。
德妃养育她,就是为了替她替家族去争罢了。她听她的,暗中只手操纵棋盘,没想到有一天自己成了德妃舍弃的棋子。
韩非无话可说了,他再怎么料事如神,也终究是人心难算。
曾几何时,长身玉立的少女站在身前,礼数周全俯身一拜,恭恭敬敬道一声“王兄”,眼底有尊敬也有淡淡的疏离。
曾几何时,绝美绝伦的少女缠在身边,言笑晏晏,肆意张扬,甜甜腻腻拥抱过来,笑里有如山的沉静也有似水的温柔。
曾几何时,尊贵的公主威仪无双,冷漠的眉寒凉的眼,一己之威压天下之势,端的是铁血酷厉,冰冷彻骨,像是终年不化的冰雪之巅。
曾几何时,雍华的永安公主无上地位,与他同样的铁血手段同样的果断决策,偶尔却也会唇角微扬轻轻笑起,那笑颜灼灼如四月牡丹,毕生难忘。
明知是沉沦,明知是禁忌,可他还是放纵自己毁了强大到无往不利的无情无义,让自己有了极有可能毁灭自我的牵挂。
红莲的嘴角微微翘起,没有笑,只是淡淡的讥诮,“这王位,这权力名势,真的有那么好么?”
所谓权力巅峰,就像是一个石磨子。所有人都疯了一样争着往里跳,然后碾出来,骨肉模糊,血淌成河,到最后自己原本是什么模样都记不清。
到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够干净光鲜如初,还指着彼此骂谁是谁最张牙舞爪的那只狗。谁是谁踩着上位的垫脚石,谁又是谁恨之入骨的死对头。
疯魔到了最后,得不到满心不甘,得到了满目厌倦。
谁都不是赢家,不过是权力二字脚下摇尾乞怜的狗。
她红莲,堂堂的韩国长公主,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呢?不过也是一个满手鲜血的侩子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