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事态平息,众人回到南苑暖阁,尉迟明玥回想起方才所作所为,尴尬羞耻之感立刻复苏。她呆呆坐在软榻上,微微有些僵硬。
她身旁,梅子七笑得欢愉无比,“小四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哈哈哈……”
尉迟明玥看他一眼,没好气道:“什么没错!大错特错!我是要废了他的右手!不是要救他!”
“先救他才能废他嘛,循序渐进,循序渐进嘛,哈哈哈……”梅子七笑得愈发欢乐,“啧啧,不过我说小四啊,看起来,他是真的喜欢你呀。”
“胡说!”尉迟明玥立刻反驳。
“我哪有胡说啊。”梅子七伸出一只手指来,笑道,“一句话。只用一句话你就制服了人人谈之变色的‘狄总管’哪。若不是他对你有情,难道还是你修成了绝世神功不成?”
“不可能!”尉迟明玥并不多做辩解,只是斩钉截铁地否定。
梅子七笑着打扇,道:“别急着否定嘛。你再想想他的事,说不定能想出什么线索来。”
尉迟明玥虽有不悦,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忆起来。这一想,竟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事情。
那是她十四岁那年的正月,尉迟家派使者拜会南陵王,提起了让她认祖归宗之事。双方商议半日,南陵王终是允了。三日之后,便点齐了婢仆随从,备妥了车马物什,送她去尉迟山庄。
不过,她年纪虽小,爹娘的事她却是知道的。
那年,京城元宵灯会,尉迟思广与晴昀郡主邂逅,一见钟情。虽无媒妁,却私定了终身。两人门当户对,又是郎才女貌,双方父母虽有恼怒,但终是允了婚事。然而,便是在晴昀郡主入门半年之后,她竟发现尉迟思广早已有一妻一妾。为了娶她进门,尉迟思广停妻休妾,甚至将一众子女送至外地教养。而此事,尉迟山庄上下尽知,却无一人知会与她。晴昀郡主心生猜疑,遣人多番查探,才知当年那灯会相逢,原是尉迟思广一手策划,真情假意不可分辨。而后,尉迟思广委婉提起想求南陵十郡其一之事。晴昀郡主当即拂袖而去,返回南陵王府。不日,遣人送书和离。
尉迟明玥还记得,娘亲说起此事之时,并无伤心忿恨之色,只轻蔑傲然地念了几句诗: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待她明白那句子的意思之后,就暗下决心,绝对不会认那虚伪小人。得知外公答应了尉迟家的使者,她满心不悦。但亲子伦常自当遵从,她只得不情不愿地启程。行至半路,她忽然想出了个有趣的点子来。她找来与她年龄相仿的婢女,互换了衣装,玩一出以假乱真。同行婢仆皆是南陵王府之人,自然由她胡闹,不在话下。
待到了尉迟山庄外的十里亭,迎接之人早已久候。她笑容狡黠地站在马车旁,看着眼前的发展。
而当日迎接她的人,正是狄秀。
那年,他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黛青衣衫,碧玉束发,看起来清朗卓然。但眉宇之间,却隐隐带着阴沉冷冽之色。
他走到车马之前,作揖行礼道:“恭迎四小姐回庄。”
车辇中的“四小姐”照着她先前吩咐的话寒暄了几句,他并未察觉异样,恭敬地引众人启程。
她见此情形,愈发高兴,心想着:尉迟山庄的人都是傻瓜笨蛋。
众人走了片刻,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身着锦衣皮裘,想必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在车马之前停下,翻身下马,行礼尊了一声:“恭迎四小姐。”继而冷冷看了狄秀一眼,开口道,“狄副总管辛苦了,剩下的一程便由我代劳吧。”
狄秀笑了笑,冷淡回答:“迎接四小姐回府,是庄主亲命,狄某不敢有违,还请李堂主见谅。”
“狄副总管,不要以为庄主器重你,你便可倨傲自大、目中无人!”那被称为“李堂主”的男子斥道。
狄秀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杀气。但他却只是低头抱拳,道:“狄某不敢。”
“哼。”李堂主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举步走到车辇之前,放柔了声音,道,“四小姐,在下李琼,乃是尉迟山庄步烟堂堂主。就让在下帮您领路吧。”
他说罢,转身推开那狄秀,翻身上马,领着众人出发。
狄秀不再多言,领了自己的随从离开。临行之前,他却回了头,有意无意地看了尉迟明玥一眼。
这番举动,尉迟明玥看在眼中,却不知用意。她也懒得思考,只想着这个李堂主一样没辨出真伪,果然都是傻瓜笨蛋。
她满心欢喜地继续赶路,不过多时,众人到了尉迟山庄。庄内张灯结彩,婢仆皆是盛装华服,恭迎多时。几名老嬷嬷走到车辇之前,搀下了婢女假扮的四小姐,往宗庙去。
尉迟明玥混在婢仆之中,跟在其后,心头高兴之余不由也有了隐隐担忧。认祖归宗是大事,她找人替代,终究不妥。可她转念又想,事到如今,还怕什么,了不起认错受罚。
她正想着,忽听有人高斥一声:“何方贼人,竟敢假冒四小姐!”
她心上一惊,抬眸望去,就见眼前站着的,是一名二十四五的紫袍男子。他满脸怒气,高声喊道:“狄副总管!”
随他话音,狄秀走出了人群,恭敬道:“属下在。”
那紫袍男子怒道:“你奉命护送四小姐回庄,竟如此大意,该当何罪!”
狄秀单膝跪下,道:“大少爷明鉴,属下的确奉命护送四小姐,但半路之上,已由李堂主接手。”
一旁的李堂主闻言,脸色铁青。
那被尊为“大少爷”的男子厉声问道:“李堂主,你作何解释?!”
李堂主愈发惊愕慌乱,只道:“此……此事,我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狄秀闻言,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在李堂主面前展开,道,“这是四小姐的画像,李堂主难道没有见过?”
不等李堂主反驳,狄秀又道:“我先前还在怀疑,为何李堂主执意要护送四小姐回庄,原来,你是另有谋划。你找人冒充四小姐,扰乱认祖大典,究竟有何目的?!还不从实招来!”
尉迟明玥看到这里,想起了先前所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那小小伎俩早已被人看穿。如今,这人还利用这点,诬陷他人。
李堂主又惊又怒,咬牙道:“姓狄的,你今天摆明了算计老子!”他拔刀出鞘,喝道:“老子宰了你!”
狄秀并不惧让,抽出佩剑,冷声道:“李堂主,你这是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了?狄某奉陪!”
随他二人翻脸,周遭气氛霎时凝重,战局一触即发。
尉迟明玥见状,忿然上前,高声道:“住手!”
紫袍男子本欲呵斥,待他看清她的眉目,却不禁惊讶,道:“四妹?你怎么会……”
尉迟明玥并不理会他,开口道:“易装换人,都是我做的,与李堂主无关。”
狄秀闻言,收剑行礼,道:“四小姐不必担心,属下知您定是被李堂主要挟,才被迫与人调换。如今已在山庄之内,您无需再顾忌此人。”
他的声音虽是恭敬谦和,但在尉迟明玥听来,却是阴沉诡异。她皱眉,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是我做的,与别人无关!”
紫袍男子闻言,皱眉斥道:“四妹!休要胡言!”
尉迟明玥抬眸,义正言辞道:“我没有胡言!”
紫袍男子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一个另一个声音响起,道:“我尉迟山庄的四小姐乃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岂会做出如此荒唐可笑,有辱门楣之事。”
只见一名四十上下的男子缓步从宗庙中走了出来,看他的衣着威仪,必然是尉迟山庄的庄主尉迟思广无疑。
尉迟思广看着尉迟明玥,笑意慈祥:“明玥,你不必害怕,爹爹定会为你做主,谁也不敢胁迫你的。”他转头,又望向了李堂主,冷冷道,“李堂主,事到如今,罪证确凿,你自行了断罢。”
李堂主的脸色苍白如纸,他微颤着,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刀子,横上自己的颈项。
“慢着!”尉迟明玥开口,喝止道。
“明玥。”尉迟思广看她一眼,冷声警告。
尉迟明玥却不退让,她上前几步,道:“我就是荒唐可笑了,如何?”她满脸傲然,盛气凌人,“易装换人,是我不对。就算被耻笑责罚,我也敢作敢当。荒唐可笑,也是我一人之事,有什么‘有辱门楣’的。”
她抬眸,望了一旁的狄秀一眼,继续道,“如果今天我为了顾全颜面,任由你将我的过错当作陷害他人的借口,才真的有辱门楣!
狄秀闻言,微微惊愕。他垂眸,不再看她。
尉迟思广的神色中生了不悦,“明玥,休再胡闹!”
尉迟明玥扬眉一笑,“胡闹?”她语带轻蔑,“若不是我胡闹,我还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颠倒黑白的事情。更不知道,原来在尉迟山庄,为了颜面,可以是非不分、草菅人命。哼,这个宗,不认也罢!”她说罢,拂袖转身,“来人!打道回府!”
一众南陵王府的仆从当即出声应和,准备回返。
尉迟思广见状,不禁惊愕万分。
宗亲见状,慌忙上前挽留,好言相劝。好不容易,总算是劝得她认祖归宗。换人闹剧,就此作罢。
不久之后,尉迟明玥听闻,李堂主的绝学“锁心腿”秘籍被盗。其后又过了一年,尉迟明玥再来山庄之时,李堂主已身染重病,卧床不起。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她却知道,这些事情,必定是那“狄副总管”所为。
她想到这里,皱眉自语,道:“原来是那时候结下的梁子啊……”她点点头,“难怪他一直以来都对我不善了……”
这么一来,她愈发肯定,那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必定有诈。她不禁满心愤怒,咬牙道:“想骗我,哼!做梦!”
梅子七却笑得狡黠,不住地摇头叹气。
正在此时,两名婢女疾步而来。只见那二人神色狼狈,皆是一副欲哭无泪之相。婢女行过礼,忍着笑意,说道:“启禀四小姐,狄总管不让我们给他疗伤。要不,四小姐您亲自去?”
尉迟明玥正生气,听得此话,大怒而起,“大胆!放肆!得寸进尺!看我不教训他!”
她说罢,风风火火地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