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默刚想和他好好理论理论,却清清楚楚看见,凌虚道人放出那番狠话之后,目光是盯着李若昭的。
不!不要伤害她!
他自己不怕死,他甚至可以基本确认,凌虚道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天师道断断不会要他们两人的命。可那道人一闪而过狠厉的凶光还是让他的心跳漏了两拍,尤其是看向若昭的刹那,更是让他下意识慌乱起身——
他不想让她,有一点点受到伤害的可能。
这个动作自然一点不落地全数落入凌虚道人眼中,他心里冷笑一声道:
呵!只要这个七寸掐得足够准,刚刚高高在上滴水不漏的宣王殿下,也不过如此。
陡生异变,若昭抬头迎上李世默慌乱的眸子,淡凉如水,只是在李世默看向她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
日夜相处,她目光中传达的意思,他一眼就能看明白。
不用管我,继续。
对,她说得对,继续,只有足够的沉着冷静才能破了这个局。
既然已经起身,李世默便就着这个势,一步一踱地走向凌虚道人。他拊掌,硬是让嘴角扯出一个笑。
“道长何必说这些虚妄之语,与我们之间的交易并无助益。”
“殿下觉得我是在空言恫吓?”
“难道不是吗?杀了我们,你们天师道如何进益州?如今你们占领汉州刺史府,杀了汉州刺史,公孙枭的宝贝儿子逃回益州。要不是公孙枭还在应对朝廷的责难无暇分身,益州节度使手中控制的至少有三十万精兵,你们天师道这帮乌合之众拿什么抵抗!”
最后一句话已经有了狠绝之意,刚刚还一步一踱的李世默堪堪停在凌虚道人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刚好把凌虚小老儿笼罩其中。
凌虚道人一点也不虚,他悠然自得地抚了抚手边茶杯的杯沿。因为烧制的技术过于粗劣,杯沿的釉质隐约有些磨损,指腹摩擦的胎体有细末般磨砂触感,真实而又舒适的触感。
“哗啦——哐”
随着茶杯落地,门户大开,涌进来数十手持钢刀的壮士。众皆刀举过胸,表情和刀光一般寒冽,将李世默和李若昭团团围住。
他满意地扫过黑压压杵了一屋子的刀兵之士,复而挑衅地看向立在他面前的李世默。
“殿下现在还觉得我是在吓唬你吗?”
嗯,确实还是,换了个花样而已。
以及,还玩摔杯为号,多少年的烂梗,俗不俗?
若昭寻了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满屋子晃眼睛的刀光她实在是懒得扫一眼——这出戏已经俗到她都腹诽不动了。
看到两人被刀锋胁迫动弹不得,凌虚道人底气都变得足了许多。他从容在李世默的威压下起身,在满屋的刀光中优哉游哉地逡巡踱步。最后,他停在李若昭身边,俯身下去,故意挑了她的下巴。
“公孙枭从未见过两位殿下,他认的,不过是你们手中的尚方剑罢了。杀了你们,带上剑,换上我们自己人,我天师道一样能入成都府。”
李世默回头,刚刚看到凌虚道人俯身挑弄若昭下巴的一幕。一时怒火中烧,正欲冲过去打掉他那只虬曲的手指,却被身边围得死死的刀锋拦住。
“别碰她!”
“请便。”
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李若昭突然冷冷地冒出这两个字。
凌虚道人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靠在轮椅上的女子,他细细端详这张脸,精致有余而惊艳不足,倒也不像是会让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唯有眼神因为过于淡然,让人心生不敢亵玩的敬意。
“什么?”
“我是说,你不是想杀了我们,带着尚方剑假冒钦差入益州吗?好算盘,动手吧,杀了我们,万事大吉。”
说罢,她甚至把脖子往那堪堪只隔一寸的刀锋下凑了凑。大抵是从未见过主动往刀口上送的,那个拿刀的人反倒吓得进退不是——他确实感觉到刀口触到了,甚至划破了这女子的脖颈,而他的主子叮嘱过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人。
若昭寒凉的目光淡淡扫过面前手持钢刀的诸人,最后迎上凌虚道人神色难辨的眯眯眼,毫无惧色。
嗯,这人长得真丑,看着心烦。
估计谁也不会想到,被刀口抵住脖颈的李若昭,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这个念头。
李世默看到她雪白的颈部与刀口相接处隐隐有些血红的颜色,和当时元夕夜她背上流出的鲜血染在一起,盛开如曼珠沙华般诡异妖艳,牵扯出那夜他的情难自已。
而那夺人心魄的血,顺着她瓷白如玉的肌肤滑落,就像划过他心上的一道伤口一般,靡丽而残忍。
如果谁能看见他心上流出的血,只怕也是这个颜色。
“不要……”
不要伤到她……
他正欲不顾刀锋环绕,撞个你死我活之时,却偏偏看见,她冲他摇了摇头。
不要妄动,剩下的交给我。
他强迫自己生生止住了动作。
安抚下世默之后,似乎是觉得这般长时间的僵持也够了,若昭的目光又瞄向了一直好巧不巧站在凌虚道人身后,而从她的视角看去好像躲起来的孙望之。
你看戏也看得够久了,该轮到你上场了。
而一直旁观看戏的孙望之直到现在才彻底明白,为什么长公主在几日前一定要找他达成那个交易,那个背着天师道背着宣王,只关乎他们两人的交易。不仅仅是因为她对天师道这个隐患不放心,更是给她和宣王的命加上一重保障。
凌虚道人说的没错,公孙枭并不认识朝廷派的钦差,他只认尚方剑。万不得已杀了长公主和宣王,天师道派人带着尚方剑伪装成钦差,虽然骗不了公孙枭多久,但带兵入个成都府绝没有问题。因此,一旦长公主和宣王提出的条件过高,谈判未成,他们也并不是毫无性命之虞。
所以长公主要找他谈个交易,一个诱惑大到他无法拒绝的交易。可这个交易要想顺利进行,他就不得不出面保住长公主和宣王的平安。
毕竟只有交易的双方都活着,他才能拿到属于他的那份利事。
可转念一想,孙望之又突然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的这一重保障,长公主和宣王才敢在高功面前肆无忌惮地叫板,一步不退要求他们交出关河。可交出关河这件事,最后还是轮到他来头疼。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通这一切之后,孙望之回过头来惊异地发现,长公主其实一开始就看透了此间机巧,早早便铺设此局。
真精彩!
就算他孙望之现在被她算计得死死的,也不得不由衷拊掌赞叹一句——
精彩绝伦。
如今戏已经演到了这一幕,戏本子已经塞到他手里,乐师已备,观众就位,吹拉弹唱的物什都上了,也确实该轮到他上场了。
孙望之遂上前,轻轻扯了扯凌虚道人的袖子,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耳语道:“大人最好还是不要杀了长公主和宣王。”
“为何?”
“拿到尚方剑,我们最多能进益州,伪装钦差这件事一旦被识破,就不得不和公孙枭正面硬碰硬。以我们的实力硬撞公孙枭,没有多大胜算。而让宣王出面入益州,他能帮我们游走节度使府各方势力,达到借力打力的效果。”
“那关河?”
“我来想办法。”
“可时间不多了。”
孙望之知道凌虚道人在担心什么,他们明目张胆攻占汉州刺史府,一旦公孙枭从朝廷的威压中缓过气来,兵临汉州,天师道确实会再次遭受一次灭顶之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凌虚道人耳边低声承诺道:
“我尽快。”
若昭看着孙望之和那什么凌虚道人窃窃私语了很久,在一圈泛着寒光的刀锋围绕下她也不能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实在是累得很。累到她都打了一个哈欠,两人还在耳语,她都能猜到内容的耳语。
孙望之,这点事你怎么能谈这么久,快点,我真的困了。
只见那凌虚道人狐疑地瞟了孙望之一眼,最后又肯定什么似的点点头。他上前,又看向若昭从头至尾就没变过的脸色,不甘心地盯了许久,似乎是想在她脸上盯出什么裂痕一般。可盯了许久,终是一无所获。一挥手,刚刚还拔刀相向的兵士如潮水般退去。
“那我们就说定了,我天师道找到关将军之后,两位殿下也要告诉我你们的计划。”
若昭颔首,又看向目击这一切风云突变的李世默身上。李世默明白她这眼神的意思,事成之后她便甘愿退居幕后,把拍板定夺的权力还给他。
他面色疏冷地点头,目光却落在若昭脖颈处一道细细的红痕上。他知道那是什么,心头又是一阵愤恨,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天师道,只见得他咬牙切齿道:
“成交。”
孙望之、凌虚道人带着一众刀兵退下,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数十把钢刀营造的低气压骤然散去,几乎是重获自由的一瞬间,李世默两个大跨步冲到若昭的轮椅前。
骤然散去的低气压和骤然逼近的气息,让本来分外放松的若昭心弦一颤,她不得不急于说些什么,来纾解突如其来的无所适从感。
两人异口同声,却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事发突然,喧宾夺主,你不要怪我。”
“让我看看你的伤。”
李世默固执地按住她的双手,蹲下,仰头,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喉间那处刚刚被割破的痕迹。
一道很浅很浅的伤口,像用最细的朱笔在白净的宣纸上一溜儿勾过的线,唯有伤口破裂处,断断续续渗出来几粒红血珠。
被他灼灼的目光盯住,这种无所适从感愈发强烈。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撇开眼睛,避免与他的一切对视,目光落在不平的土石地上一块小小的凸起。日光照进,一半明亮,一半晦涩。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李世默懊恼地想,为什么,她总在道歉?除夕夜他认出她身份的时候她在道歉,他识破杜宇身份的时候她也在道歉。明明她从来没做错什么,明明他从未生起过怪她的心思,可她似乎习惯了说“对不起”,她是不是,总觉得她对不住他?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他想告诉她。
“答应我,不要再拿自己的身体作筹码了,好吗?”
若昭今日故意往刀口上凑的举动他其实看得很明白,她不过是想告诉对方,她不怕死,不怕他们的威胁,她在减轻对方妄图施加的压力。
替他。
“世默,我这副身体,烂到根子里了,除了能作筹码,还能唔……”
若昭生生止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因为她感觉到,蹲在她面前的那个心尖尖上的人,就在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地上那片小小的凸起时,起身,双手撑住轮椅背,将她的身体圈在他和椅背之间。
然后,吻上了她那一处刀伤。
她浑身上下还是很凉,连同伤口处未干的血珠也是凉的。还是他很熟悉的淡淡的血腥气,像她整个人一样,清清淡淡的气息,却又在深入接触之后感到别有韵味,刚好最戳中他心意的韵味。
舔干净她的血之后,他又沉迷于她喉间细嫩的皮肤,舌尖慢慢顺着那道伤痕慢慢游走,唇瓣也忍不住加入到这场角逐中来,加重吮吸。
他想,我不要你自轻自贱你这副身体。我在乎,我喜欢,你的一切我都喜欢,喜欢到不忍心看到这副身体有一点点伤害,喜欢到就算有缺陷有瑕疵,我也依然愿意捧在手心含在嘴里。
他知道,她生来没有母亲,刚出生被养母算计得下不了地,九岁失去了疼爱她的姐姐,被扔到荒无人烟的云山枯守着等死。过早地体验世事无常,她的心只怕早就冰封千里,从此不再相信人间温情。这一身惊世的才华与算谋,也不过是被寒凉的现实生生逼出来的。
她越聪慧过人,他便越能望见她那二十年人生中遍地丛生的荆棘。
可他要如何才能把她冻成冰又被生生敲碎的心拼起来?
毕竟,他连一声爱,都不能说。
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地,顺从一瞬间心中倾泻下的冲动,吻住了她喉间的一道伤。或许是看到小猫每次都是这般乖巧地舔舐伤口,就像她偶尔流露出的一丝娇憨,或许是不忍直视她的伤口还在流血,甚至或许就是单纯地想亲亲她,告诉她——
他视她的身体若珍宝。
感受着他温热的唇瓣,她死命地压抑住浑身的战栗。那个她喜欢了十二年,十二年在梦里辗转反侧不能忘怀的少年就在她面前。他的手,将她禁锢在他和轮椅之间,他的耳朵,软软地蹭过她锁骨的一端,他一呼一吸的气流,在她的脖颈处流转缠绕。他的气息,还是像十二年前一样,干净、温暖,不管何时何地,都有阳光穿过枝头活活泼泼盛开的桃花的味道。
她念了十二年的味道。
他就在离她那么近的面前呵!
她觉得很委屈,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生生受了,却在他怀里的一次又一次委屈到不能自已。
为什么,为什么她那么喜欢的人却不能靠近?她心心念念十二年的人,却只能在梦里重温当年的美好?
凭什么,她动过心的一切,都注定离她而去?
十二年来她给自己的心砌了一堵高高的墙,把自己关在漫无边际阴冷潮湿的黑暗里,搅弄风云,搬弄是非,把人情冷暖都算计透了。可黑暗中的人啊,一旦见到她的阳光,就再也松不开手了。
她闭上眼睛,一只手偷偷环过他的腰,小心翼翼触碰着他的衣襟,一只手却死死地攥着轮椅的扶手,指甲在看不见的地方勒出一道深深的凹槽。
她流着泪,她想。
这样,便当是抱过他了,便当是片刻逃回少不更事的年代。如今的万事万物,便与她无关了。
“小姐!”
刚刚看到数十名拿着钢刀从屋中离开的风吟,焦急地冲进来看看她家主子怎么样了。却在踏入门内的一步之后,飞快退了出去。
因为她看见屋中的两人交颈相缠,置若罔闻。
似是感觉到她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似是感觉到怀中人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松开禁锢她的手,却在目光落在她脸上的片刻,双手僵在了她的肩头。
她哭了。
她又哭了。
她被一尺长还泛着寒光的大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曾变色,却在他意想不到的种种瞬间,泪流不止。
昭儿,不哭,有我……
他颤颤巍巍地捧起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她真的很好看,睫毛很长,轻轻颤动的时候像扑棱扑棱的蝴蝶。一颗嫣红的唇珠,就像画中人的点睛之笔,那张清淡的脸因此有了生机,有了让人一亲芳泽的冲动。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个女子好看,可他就觉得她的每一寸都让他看不厌。
感觉到周围的异样,若昭茫然地睁开眼。四目相对的片刻,他欺身吻去她眼泪,却被一双手抵住他的胸膛。
她在推拒他。
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似乎又被她吞咽了下去,牵扯着她的两颊都在颤抖,竟然扯出了他看不懂的笑。
她道:
“世默,我不是薛瑶……”
李世默在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的表情顷刻间裂开,一瞬间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昭儿你是以为我把你当作薛瑶么?
可刚刚我对你做的事,我对薛瑶都没有做过。
他和薛瑶,虽然有着一纸圣上亲赐的婚约,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大约是薛家家教严的缘故,他们的关系仅仅止步于手牵手。不记得哪一年的元夕夜,难得薛瑶能够出门和他一起上街看花灯。人群熙攘,薛瑶一把抓住他的手,像小鱼儿一样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穿梭。
“世默哥哥,快点,不然就看不到甘泉街的兔子灯了!”
漫天孔明灯似星河,李世默就着火树银花的暖光掩饰着脸上的酡红。他抿嘴笑道:“小女儿家牵人手当真是不害臊。”
反倒是薛瑶更大胆些,平日里端着温顺乖巧的架子,第一次得意地瞪了他一眼,“那可不,皇上下了婚约的,反正我注定是你的人。”
以前被人牵个手都能害臊地羞红了脸,如今在她面前,却只想再多做一点,多亲近她一些。
他想,他当真是变了。
若昭的话无形给了他一个台阶。他只需要承认对,他确实把她当作薛瑶了,一切便可轻轻地翻过去。他,还可以继续扮演一个长情温雅的皇子,就算他刚刚的行为有些轻佻,大可解释为他思念薛瑶过分痴情了些。她还可以继续做一个可亲可敬的长辈,一个神机妙算的谋士,两人就还能继续长惠幼顺,其乐融融。
但他不想。
他想告诉她,在他心里,她和薛瑶不一样。他此刻为之心动的,不是薛瑶。
是在他面前的昭儿啊。
可是然后呢?
他告诉她他喜欢她之后呢?
这是一个台阶,也是一个无形的难题。对于他而言。
他承认错把她当作薛瑶,他们就没有可能了。
他不承认错把她当作薛瑶,他们之间,一样没有可能。
无论进退,皆是死局。
就在李世默心里起起伏伏之际,若昭闭上眼,像等待死刑宣判一样,等他说一个“对”字。这样,就可以把自己那点可耻的心思,再一次地,彻底地钉死在耻辱柱上。
除夕那夜,他们在月下相缠,她尚且可以欺骗自己两人都喝醉了,冬夜苦寒,不过是各念身世相拥取暖罢了。元夕那夜,她虽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有些逾了规矩的举动,她也可以辩解说是情毒作祟罢了。
可今日,他们两人都很清醒,他温热的舌尖划过她微凉的脖颈,她脑海中最强烈的愿望竟然是——
不要……停。
她也不是没抱过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甚至也曾怀疑:世默他该不会喜欢自己吧?只是片刻绮念之后,她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
怎么可能呢?像世默这般长情的人,他也只可能对他的薛瑶念念不忘。
或许只是自己的某个举动让他想起了薛瑶,让他孤独无处安放的心找到某个宣泄的出口。
毕竟薛瑶已经离世将近三年——
三年了,三年来爱人离世的孤独足以逼疯一个人。
毕竟十二年日日夜夜的单相思,也足够逼疯了她,逼疯到每一次和他的触碰都让她情难自禁战栗不已。
她闭上眼睛,在神经崩溃的边缘默默祈祷:
别再往前了。
求求你别再往前了。
再往前一步,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做些什么,再做些什么,我们之间就真的错到无法挽回了。
无奈那个欺身于她的人许久没有声音和动作,若昭偷偷睁开眼,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对上他的双眸。她第一次那么仔细看他的眼睛,眼角微垂,眼窝很深,眉骨有些硬朗,也是第一次在世默脸上看到了她读不懂的情绪。
读不懂就算了,她烦躁地想,她想逃,发了疯地想逃。
于是,两颊扯动着嘴角,她挤出一个狠绝的笑。
“世默,我出嫁了。”
她清楚地感受到捧着她脸的指尖,不可自抑地颤抖一下。
很好,继续。她眼角渗出一滴泪。她想。
“世默,我是你姑母。”
够了!
听到她的第一句话之后,他仿佛是一只手趴在悬崖上苦苦求生的人被狠狠踩上一脚,随后的一句话,更是直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真可笑,他刚刚心里那些进退维谷的煎熬,是为了什么?
在诛心方面,她简直就是天才!
他颓唐地松开禁锢她的双手,在她的目光落下之前,夺路而逃。
若昭再一次像鸵鸟般闭上眼睛。
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他的是她,在他的怀抱中贪恋不已的是她,甚至幻想着他的吻不要停的也是她。
最后向他心里深深扎上一刀的,还是她。
她知道,她这个人,真的是烂到根子里了。
入夜,难得没有找她聊天,漫漫长夜难捱,李世默坐在窗边,任湿寒的空气涌入撞了他满脸。
二月初五,并非满月,一勾新月的光有些亮眼,在夜晚黏湿的空气中刺破一道清明的光芒。复而云遮雾罩,投在地上张牙舞爪的影子又被隐没于黑暗。
黑暗也没有什么不好,免得月光无情,照见乱山千叠横江,照得他此夜凄凉。
他端起磕破一角的酒碗——没有好的酒也没有好的酒杯,他第一次觉得,酒有点辣,顺着他的喉咙一路烧下去,确实可以在这片的土地上祛湿御寒。
不过,喝过那么多酒,他还是觉得,桃花酿最好。
李若昭翻开了随身带的书册,这几日他总来找她谈天说地,有些时日未碰都荒疏了。风灯的烛油漫了出来,一滴溅落,炸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像夜行的小虫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看了,有些晃眼睛。她把书册扔在床头。
她第一次百无聊赖地躺在枕头上,枕头又方又硬,硌得她生疼,不如他的膝头温暖柔软。她在自己脑袋下垫了一只手,透过少得可怜的月光,举起另一只手,碎银子般的光阴从指缝流过。
这只手抱过他。
她想到这里,隐隐约约感受到那只手一胀一胀的,仿佛呼之欲出的某种心绪。她放在自己的胸口,和自己的心跳一个频率。或许这样,自己的手和心,才有了些许温意。
只是,月光和枕巾,两下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