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哥哥缓缓道来,我才知道自己竟差点做了张太傅的“女婿”。那姑娘名唤张陌云,是太子太傅的长女,上元节她从京都赶到岐州,来探望她的祖母和叔父。她的叔父便是岐州的刺史张源,说来也巧,她祖母大寿那日,我也随同去过。
张太傅是皇后那边的,他的弟弟自然也倒向皇后,说到底,张源背后撑腰的,是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我这一出“英雄救美”,竟差点捅了个大篓子。听轩哥哥说,那陌云姑娘已经安然回京都去了,我才放了心。
年后的日子便清闲起来,如同以前一般,我继续练功提高自己的身手。经历这一连串的事情,我更加觉得功夫才是最最重要的,相比之前“强迫”自个去练,如今我是打心底的愿意吃苦磨练。
三月初的一天,我如同往常一般到了骑射场,莫阳还没来,我便自己先练着。说起来,莫阳都算得上我半个师父了,虽是个话痨,但也算一针见血,总能指出我的不足之处。
经过个把月的练习,射中那个靶心对我来说毫不费力,稳妥的一射一个准。
“珝如,堂主让你去望梅园。”莫阳急匆匆的跑来。
“去那里做什么?”我看他严肃的神情,便知这不是玩笑话。
“不清楚,方才来的路上元生说的。”莫阳也是一脸茫然,“我也要过去,不知堂主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赶紧去吧,让堂主等久了又该生气。”我收好弓箭,疾步如飞。
到了望梅园,南宫先生正好背对着我们,旁边的少年则正对着我们,板着一张脸,大抵就是叫“元生”的那个。
“听说珝如姑娘的箭术突飞猛进,今日就来考验考验你。”南宫先生看似随意的一句话,语气里却尽是挑衅和不屑。就算我再不济,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一切听凭堂主吩咐。”该客套的还是要客套一下,南宫先生到底是何方人士,我至今也不清楚,只知道轩哥哥非常器重他。然这人脾气极怪,今日又不知在何处受了气,要拿我开涮。
“好。”南宫先生转向我身旁的莫阳,道:“莫阳,站到那边去。”他抬袖指着约十五六步远的地方,那里空旷些,只生长着几株野草。今日南宫先生戴着银面具,我看不到他的面色,实在猜不出他要作甚。
莫阳听话的过去了。
“就把他当你的敌人,射一箭让我看看。”南宫先生斜瞟我一眼,悠然道。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便试探性的问道:“堂主你是说……让我……朝着莫阳射一箭?”我特意强调了“莫阳”两个字。
“是我说的不够清楚吗?”南宫先生提高嗓子反问道。这个南宫先生竟然让莫阳做靶,丝毫不顾他的性命。虽然莫阳不是他的徒弟,但好歹跟了他这么年,至少该有情分在。我看得出来,莫阳很尊敬他。
我看了一眼莫阳,此时他正不可置信的看着南宫先生,脸上表情复杂。不过只一瞬间,他又镇定下来,背着手,从容的笑着对我说:“来吧,凭我的能力,躲过一支箭还是绰绰有余。”
“赶紧的,别耽误功夫,本堂主可没时间陪你耗着。”南宫先生在一旁添油加醋。
真不知他在谁处吃瘪了,竟然要拿我开涮。
我缓缓端起弓,右手颤抖地拿过羽箭,搭在弦上,慢慢的拉开弓。
也许莫阳确实躲的过我的箭,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要这么做?莫阳是我的朋友,就因为这是南宫先生的命令,我便可以将箭对准他?
莫阳正看着我,嘴上挂着笑容,眼中却看不分明。只要一松手,羽箭就会飞速射向莫阳。
闭上眼,我看到了莫阳那天不羁的模样,他对我悉心的教导,屋顶上他不外露的沮丧,他的啰里啰嗦……
我做不到。即使我知道他能躲开。
缓缓的放开了紧绷的弦,我转身半跪在地上,抱拳请罪:“恕珝如难以从命。这么多月来,莫阳不嫌珝如愚笨,谆谆善诱,才使我箭术有所长进。若是我向他放箭,岂不是‘恩将仇报’?还望堂主体谅。”
“果然是伶牙俐齿。”南宫先生无法反驳,冷冷的抛出一句话。“元生,把东西拿来。”
我一惊,他还想做什么?就非要让我下不来台才满意?
元生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中提了两个铁笼,里边是一黑一白两只猫儿,瘦的皮包骨,毛也脏兮兮的,我瞧着有些不忍。
南宫先生给浮生使了个眼色,元生会意,伸手去放那两只猫。我的目光便也随着过去。
笼子一打开,猫儿“噌”的窜出,跳到梅树上,吃起东西来。我这才发现,树上的不同位置上,用丝线挂了好些细小的肉干,那猫儿在树间跳来跳去,寻肉吃。
我天生爱猫,当年也曾养过一只梨花猫,天天守着它,睡觉也要抱着一起睡,爱惜的不得了。只是没多久它就病死了,我还心痛了好久。此时看到猫儿觅食,仿佛我与它们心性相通一般,也感到很高兴。
忽然,一声“喵呜”的凄厉惨叫打破了这平和的一幕。我一看,一支羽箭射穿了那只黑猫,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一股凉意传遍全身。由于射箭力度极大,猫儿直接被钉在了树上,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渗进土壤。
我异常愤怒,蓦地站起来,想看看是谁这么狠毒,结果就看到了手拿强弓的南宫先生!
“那只白猫就交给你了,可别告诉我,那畜生也对你有恩。”南宫先生冷声道。
我有些气愤,但是惹南宫先生生气,那只白猫也活不成了。于是我恭敬道:“射一只猫与我的箭术没什么联系,不如请堂主随我到骑射场看射靶。”
“活靶和静靶可不一样,敌人会一动不动的等你射死他吗?”南宫先生再次提高嗓音,责问道。
“堂主真会说笑,若是所有学习箭术之人都以猫为活靶,那这世上的猫怕是不够用吧。”莫阳急急咳嗽一声,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我已听不进去,开始南宫先生便拿我撒气,如今又逼我射杀白猫,实在过分!
“哼!就算你箭术精湛,却连一只猫都杀不得,还想着去杀你的仇人,简直是痴人说梦!”他咬牙道。
“报仇是报仇,却与这猫没什么关联。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我仇人,不用堂主吩咐,我自会杀他个片甲不留,但这猫确是无辜的。”他竟拿报仇来说事,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紧紧握拳。
“胡扯!‘无辜无辜’,世上哪有什么‘无辜’,那是他们该死!”他恶狠狠吐出几句话。
“无辜之人就该死?这样做,岂不是要杀光这全天下的所有人?堂主未免太心狠了吧。”我反击道。
“心狠?”他眯着眼,一字一句道:“不够狠毒,不杀光那些挡路的白痴,怎么达成目的?今日我教你的,就是要学会心狠!即使是面对你敬重的、珍惜的人,也必须下得去手!你不杀他,他便杀你!”
透过面具,我清晰的看到他眼中的血丝和墨黑的瞳孔。
“照这样说来,我敬重堂主,是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可以对堂主下手呢?”我直直的盯着他,丝毫不退让。
这些日子,每每见到这南宫白,他除了对我冷嘲热讽,便是怪异的盯着我,我敬他是轩哥哥的人,便从未计较,任由那不舒坦的感觉抵在心里。今日,就算与他撕破脸我也不在乎了。
“一派胡言!”他怒不可遏,扬起手“啪”一声,打在了我脸上,还没来得及躲闪,我便已经扑倒在了地上。
耳朵嗡嗡作响,左颊火燎燎的疼,我用左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很疼,并且已经肿起来了。
我缓缓的直起身,不经意间看到他正欲举剑砍我!
他竟然要杀我!
我预想他会生气,却没料到他想要我的命。
人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会做出正常状态做不出的事,那些事往往便是其内心真正想做的,是本质的暴露,突然一个念头闪过——难不成他原本就想杀我?
莫阳一步窜到南宫先生前,跪求道:“请堂主三思!珝如是殿下身旁的人,您杀了她,怕是对殿下不好交代。”
南宫白咬着牙,近乎咆哮地吐出几个字来:“给我跪着!什么时候知错了再起来!”说完气呼呼的摔袖而去。
元生冷冷的看我一眼,立即跟了上去。莫阳起身来,犹犹豫豫的跟着走了几步后,回来对我说:“你也太倔了,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害自己挨罚呢。你看,马上就要下雨了。”
“你也认为我说错了?”我直接问道。
“错对本来就没有标准,我只能说,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不该跟我们这些人一起的。”莫阳叹了口气,又笑道:“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这么跟堂主说话。”
我的脸火辣辣的疼,又肿的厉害,说话有些含含糊糊:“让你见笑了,我也不知哪来的胆量,要在平常,我看他一眼都不敢。可今日,我就是忍受不了。”
“我待会去劝劝堂主,你也别太……罢了,我还是先告诉殿下好了,你的情况不太妙。”莫阳歪着头看了看我的左颊。
我指了指那只瘦骨嶙峋的白猫,道:“先把它带到秦艽苑交给青衣,让她好生照看,如此我也没有白挨这一掌。”好在,这只白猫活下来了。
“难得你还惦记着它,我这就去。”莫阳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捉住了猫儿,又对我说:“你……算了,保重。”转身离开。
“谢谢你,莫阳。”我的脸肿的厉害,勉强吐出几个字。他回视一笑。
此时,园子里只剩我一人。
天空阴郁,偶尔有几滴雨落下,明明是正午,却好似黄昏一般。
所有的一切,都好乱好乱,府中的丫鬟婆子小斯看我不顺眼,我可以理解,我自知不如紫苏,这掌事侍女是我抢了她的;可南宫白有什么理由?
还有冰玄,她也不太看得起我,只不过没有南宫白这样明显。
将这一切联系起来,忽觉得有些可怖,难不成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叶府遗女,怕我给岐王府招致灾祸?
不对,轩哥哥行事细腻,此事知道的人应是越少越好,他不会如此鲁莽。
转念一想,莫阳既知道我的身份,那么,他上面的人定然也知道,也许这便是南宫白的杀机了。
然而我依旧不明白,既然知道我是叶环的人少之又少,又何必担心会泄露呢?
我活着,将来为爹翻案,指征成王的罪状不是更有用?
我的脸颊好像抹了辣椒,又热又疼。
雨滴落在左边,凉凉的,才稍稍缓和了些。
我真的没料到,南宫先生竟会对我起杀心,此时想来有些后怕。可我的确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今日之事,却然是他一路挑衅我、激怒我,存心要我不痛快。
真不明白轩哥哥为何非要留这种人在身边,万一哪天轩哥哥对他稍有不敬,引他起了杀心怎么办?
雨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大,打在我的头上、脸上、手上,我的服饰、发丝,由表及里,湿透了。
初春的的寒气随着雨水侵入体内,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跟我去向南宫先生认个错。”我抬头,轩哥哥为我撑着伞,他自己的半边身子淋在雨中。
“我没错,为什么要认?难道你觉得,我要六亲不认、踏着别人的尸体才能报仇?再制造和我一样的无数个悲剧?如果这样,我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坏人,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满怀期待的望着轩哥哥,希望能得到他的肯定。
我也想确定,轩哥哥不是那种残暴之人,他不会像成王一般,为夺取皇位可以肆意陷害他人。
“你可以坚持自己的观点,但不该顶撞南宫先生。”轩哥哥巧妙的避开了我的问题,他在隐藏什么?
或者说,他只不过是委婉的否认我?
“若是……若是有一天,我成为轩哥哥的绊脚石,轩哥哥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