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岐州,方感觉是回到家,不必担心被人追杀,也不用整日神经紧绷,只是我又要面对那些不愿面对的事。
爹娘逝世已满五年,一切恍如昨日,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一切只是个梦,当我醒过来,爹还在书房写字读书,娘还在那棵玉兰树下绣花……
我拿出爹娘的灵位,摆在堂屋之前,燃上三炷香,心中思绪万千。
“爹娘,环儿来看你们了。环儿太不孝,至今仍旧未能为叶家雪冤,更没能找回爹娘的尸骨,我没脸见你们,可是除了爹娘,环儿实在无人诉说。
待到九月初,轩哥哥就要娶卓侍郎的千金了,那时候,环儿该怎么做呢?
有时候,女儿觉得自己有很多人可以相信,譬如轩哥哥、孙姨、莫阳,还有青衣,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一个人。
可是,在靖州被人追杀时,我才发现,其实我就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如今,我甚至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没人理解我心中所想,我心中的苦痛。”
“在他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呢?也许换做其他女子,他也会这样做,并不因为是我这个人。
可是爹娘,环儿好伤心,他会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有幸福的家庭,而这一切和我无任何关联,我就是一个最最普通的人,他生命的过客。”
“待他成亲后,他再也不会对我好了。”我的脑海里全是他的身影,他教我舞剑,他与我一起赏花灯,他对我的笑……我仰起头,让泪水倒流回去。
“玄影剑法他只教到第四招,想来往后也没有机会再继续教我了。皇上最近总是昭轩哥哥进宫,这哪是恩宠,分明是转移矛头。我们的形势越发不利了,若是失败,我们叶家就永远没有翻身之日了。
爹,娘,你们一定要保佑轩哥哥,即使与他共伴终生的人不是我,我也一样希望他能平平安安。”我跪在垫子上,叩拜三次后,重新将灵位收起来。
……
一整个夏天都相安无事,吴信也归到轩哥哥麾下,好似一切都走上正轨,我又过起了以前那种悠闲的日子。
不过,孙姨近来却并不怎么好,一直卧床不起,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难以痊愈。
眼看中秋将至,皇上又下旨让轩哥哥进宫过节,他少不得准备一番,忙的不可开交。
这样一来就无暇顾及孙姨,时而去一趟,刚坐下就被下边人叫走,孙姨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定然是难受的。
紫苏被冰玄师父支走,已经许久不见,珠儿也不在,照看孙姨的是个面生的姑娘,白白净净的小脸,不怎么说话。
是以平日里我便多去看望她几次,陪她聊聊天。
中秋前几日,丁管事和我忙着准备置办东西过节,还要清理好府中的账本,因此那几天我没有空暇去看她。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几日的代价会那么大。
中秋当日,我正在后厨忙着清点采购的食材,那个服侍孙姨的侍女忽然急匆匆的跑来,东张西望的在找什么。
后厨的储仓有十多个人在搬运,还有前来取食材做晚膳的,非常拥挤。
她一眼看到我,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立即赶过来,撞到了好几个人,扑通跪在地上:“珝如姑娘,请你快去看看孙姨吧,她……她快不行了!”
“你说什么?孙姨到底怎么了?”我听她这话,有些不敢相信,孙姨的身子一直抱恙,但总不至于严重到这种地步。
“这两日,孙姨一直发烧,可是她不让我说出去,直到今天早晨,孙姨吃不消……”
我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吩咐她去找丁管事,然后飞奔到福寿斋。
“孙姨!”我凑到她的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滚烫。
孙姨微微睁开眼睛,道:“傻孩子,别担心,我知道自个儿的身子。有些话,我得……”
孙姨剧烈的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赶紧将她扶起来,拿手帕递给她,轻轻拍着她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孙姨终于平息下来,躺了回去,悄悄把手帕扔到床下,我装作没看见,余光却扫到了上面的鲜红血迹。
“我得把许多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不然就没机会了。”孙姨看着我,轻声道:“其实,我一直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是杜衡一直在帮助轩儿。”
我诧异道:“孙姨,轩哥哥……他是怕你担心,不是故意瞒着你。至于杜衡,他没有在府里,是南宫先生辅佐的。”
既然孙姨知道了一切,我索性都告诉她,也好让她心里通透一些。
“是杜衡,那个人是杜衡,我不会看错的。”
如果杜衡来找轩哥哥,一定是来找皇帝复仇的,难道南宫白就是杜衡?!
他脸上的疤,他的阴冷无情,若不是经历太多的坎坷,背负巨大的怨恨,怎么会变成这样!
“有了杜衡的帮助,轩儿就轻松一些了。我真的很想他能放下这一切,远离朝廷纷争,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是我了解他,他不会轻易放弃的。”孙姨叹了一口气,“珝如,轩儿他……其实很在意你的,他对你,不一样。答应我……”
孙姨又一次咳嗽起来,我去桌上倒了杯茶水,孙姨却摆了摆手,“你留在他身边好不好,他太忙了,可能没有意识到,总有一天,轩儿会明白的。所以,丫头,你愿意等他吗?”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轩哥哥对我,到底是什么心意,他总是那样令人难以琢磨。
“你能让他感到这世间的温存,”孙姨上气不接下气,“跟你一起,他才会开心……答应我……珝如,答应……”
孙姨急促的呼吸着,我很慌乱,轩哥哥此时还在京都,若是他在这里,情况或许会好些。
“只要孙姨能好起来,珝如什么都能答应。”这时候,丁管事带着杜郎中来了,杜郎中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世人都称他“杜神医”,他来了就一定没问题。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缓缓落下。
杜郎中急匆匆赶过来,快步如飞,我赶紧闪到一边。
他先是扒了扒孙姨的两只眼睛,又聚心凝神的号脉,然后慢慢移开了手,拿起药箱欲走。
我和丁管事相视一眼,不明所以,赶紧追问。
“精气耗竭,血色全无,气血两空,命不久矣。”杜郎中做了个揖,继续往外走。丁贺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神医这是何意?难道就不能再看看?”
许是见惯了生死,杜郎中非常平静的说:“她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日积月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孙姨平日里一直吃着各种汤药,怎么会……”
“有的病可以用药治,有的病是药治不好的,譬如心病。”杜郎中摇了摇头,阔步离开。
就这样没救了吗?
我不知所措的看向丁管事,他眸子里也尽是无奈,“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赶往京都,不知还能不能来得及,让殿下见她最后一面……”
我重新坐回到床榻边上,握着孙姨的手,她已经没有意识了,只有胸脯处微小的起伏,证实她还在这个世上。
“孙姨,我答应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轩哥哥。不管他对我有没有情意,不管他是否看我一眼,我都会陪在他身边。”我的泪水簌簌落下,滴在孙姨的手指上,她微微动了动。
我惊喜的不知说些什么,忙喊着:“孙姨!孙姨!”她缓慢的睁开了双眼!
我实在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我只知道,孙姨可以活下来了,事情并不是杜郎中所说的那样。即使是神医,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丁贺也走上前来,我兴奋的冲他喊:“孙姨有救了!你看。”孙姨此时脸上露出了祥和的笑容。
丁贺却并没有任何表情,默默地看着孙姨。然后,我就看到,孙姨又缓缓闭上了眼……
“孙姨!”握着的手渐渐没了温度。
我失神的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想动。
世上最令人绝望的,就是给了你希望,又让希望破灭。
“人各有命。珝如,节哀顺变吧。殿下知道消息,定然十分难过,我们还是想办法减少他的痛苦吧。”丁贺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啊,轩哥哥该怎么办?
他知道孙姨离世,会痛不欲生的……
可是,今晚皇上举行家宴,这是轩哥哥作为皇子的第一次家宴,这是皇族“承认”他的信号,过了中秋,轩哥哥的地位将不再渺小,而是可以名正言顺的与众皇子争夺天下。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可若是他为了孙姨中途退出,一切就会化为乌有。
如果轩哥哥知道了消息,定然万分纠结。“丁管事,你派人去通知殿下了?”
“是南宫先生派的人手,”他犹疑了一下,继而道:“为了不影响殿下,南宫先生决定等晚宴结束后,再将一切告知。”
“什么?你的意思是……瞒着轩哥哥?”我大吃一惊,轩哥哥把孙姨看作亲生母亲,对她的关切有目共识,眼下南宫白竟然出此下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局为重。”丁贺摇了摇头,“我们先准备孙姨的后事吧。来人!将孙姨的寿体抬走!”
门外进来了四个仆役,抬着一块漆黑的木板,放在了床边。然后,他们动手掀开孙姨的被褥,要将她抬到木板上。
“我来。”我将他们拨到一边,用尽力气去抱起孙姨的寿体,却不想,孙姨竟是这样的轻,我差点往后边仰去。
“孙姨,让珝如送你最后一程吧,轩哥哥……赶不及了,你莫要怪他。”一想到轩哥哥此时正在歌舞升平的宫中,与众人觥筹交错、侧耳交谈,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我便十分心酸。
等他知道这一切,该有多痛心啊。
我轻轻地将孙姨放到木板上,拿过一边的白布,为其盖上。
“孙姨,你放心,珝如会尽自己所能,照顾好轩哥哥的。”这一刻,我想到了爹娘,想起了那天的腥风血雨,心口绞痛不已。
老天真是狠心,我所在乎的东西,都一样样的被夺走。
他们将孙姨的寿体抬出福寿斋,我不自觉地跟着走了一段路,这个世上真正对我好的人,又少了一个。
“孙姨的灵堂设在后院,你精神不好,一切就都交给我来做。”丁贺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微微点了点头,“辛苦丁管事了。”
“说什么辛苦呢,我的命还是你救回来的。我说过,我会补偿你的。”我的心里乱成一团麻,什么也思考不了,丁贺说的话对此刻的我来说,没有任何兴趣。
我一个人漫步在岐王府,不知道去往何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怎么会这样呢?轩哥哥好不容易才有这样的机会,可是却失去了孙姨。
天色已黑,府中到处挂着白缎、黑缎,随风飘动着。
“姐姐。”青衣来到我面前,将缟素丧服交到我手中。我看了一眼,青衣已经换上了。“姐姐去灵堂看看吧。”
“好。”我到一处空房换上了丧服,随青衣到了灵堂。
灵堂内挂着许多白绸缎,纸扎的摇钱树摆在两边,地上散落着纸钱。
正中间是一具楠木的黑漆棺木,还没有合上棺盖。
我跪下来,拿起竹篮里的纸钱,一个个往火盆里放。“孙姨,你再等等,轩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也许是心太累了,我差点一头栽进火盆里,还好青衣扶了我一把。
不过,这两天忙进忙出的,今日一整天也没进食,我有些力不从心。
等我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青衣正趴在床边,呼呼大睡。外面天色泛白,我推了推青衣,她惺忪着睡眼道,“姐姐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轩哥哥回来没?”京都虽远,快马加鞭两个时辰也能到达,我想,他应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