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长沙城早已消弥了战火，恢复到太平盛世的平静。
时光定是沧海桑田，哪怕无数的英雄传奇在当时气势磅礴，可最后都会被无情地带走，直到丁点东西都不再剩下，只留下一些可怜的回忆。
彼时霍锦惜也已不再年轻，从前那般姣好的容颜逐渐老去，多了许多岁月的蹉跎，尽管她的身上还有当初依稀可辨的美人影子，可无论如何，再不复当年的当家三娘。
或许人活一世就是如此，逐渐与时间相背离，再美好的东西，也会消逝不见。只是不知不觉间，那颗心竟比从前更坚定了几分。
脚踏着一地的鞭炮纸屑，当真最后进了吴府的大门。
这一日便是吴老狗大办生辰之喜，他身旁的女子虽说语气尖锐，但一看便是大家闺秀，那种风范不是谁人都能比拟的。
怪不得此时霍家的当家霍仙姑避而不见，霍锦惜可惜而无奈地摇了摇头，女子若爱而不得，总是愿意小心躲避，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触及自己的悲伤，可事实上，只要还存在着，便是避无可避的。
就像是那一次，霍仙姑分明在梨树上偷偷哭泣，可那又如何，什么都抵不过。
其实她作为早就沉静的霍家之人，从当家之位卸任之后，已逐渐被世人所遗忘，今日是可以不来的，可鬼使神差地，精心装扮，掩饰额头眼角的苍老痕迹，人还是来了。
等她犹豫地躲在府里的一角些许时辰，终于鼓起勇气朝正院而去时，吴家的宴席已快接近尾声，本先桌上坐满的客人早走了大半，只有几个亲近的人还在欢笑着闹腾，不时屋中发出一阵哄笑。
她叹了一口气，眼角只大致一扫，就发现了角落里独自饮酒的二月红，那内心的跳动由此停滞了半秒。
此刻本来埋头的二月红不知何故，竟放下酒杯突然站立朝她走了过去，那醉酒后迷茫的神色在一瞬间闪过不易察觉的清明，“三娘，你的身上，怎么有荆芥和着糨粉的味？”
不明所以的霍锦惜愣了愣，只道他为何如此激动，竟是这一抹清香的缘故，于是不由点了点头，“前几天感染了风寒，让大夫开了几味中药服用。”
原是如此，二月红突然顿住，又嗅了嗅熟悉的香气，仿佛一阵清风明月，心中的那个人又狠狠地涌上心头。
“有什么问题吗，二爷？”霍锦惜犹豫了一瞬，还是问出了口。
“没。”闻言后的二月红摇了摇头，这味道似曾相识，但终究是不同的，就如家中的糨粉，全都是林怀瑾一手制作的，再加上府里亲手栽种的荆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除了夫人，别人再无这般了。
平常外头贩卖的糨粉需要细白粟米一斗，朴硝石四两，皂角三个搓作浓汁，用滚烫的开水将朴消泡开，澄定去沙泥，然后与皂角汁和在一起。再用沸汤将米泡两三次，将已经和好的朴硝皂角汁投入搅匀。
五六日后便做好了。
而林怀瑾总喜欢在里面加上一些特殊的东西随意混乱，出来的气味出奇意料，不仅不冲，相反倒是极为特殊。他一直心有好奇，可每次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时，都会被她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诓骗。
所以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嗅到过这种香味。
其实如这类日常所用红太爷从前都是采买的，但林怀瑾总是喜欢亲自研弄这些东西，相反，对于洗衣裳之事的女子活计而言，她反而并不强烈。
可她总是觉得自己不贤惠，也不知是与何人比较，抽空就会装模作样地缝缝补补，洗洗涮涮。
因此，每当她表现出有此意向时，二月红便会格外注意衣裳勿要沾染上污渍，三天两头就及时换洗。否则恐怕他的夫人又会苦大仇深地为清洗不洁净而不乐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一直顺着她的所作所为，从未告诉她，其实在他心里，夫人无论怎样，都是他唯一的夫人。就算病了，老了，一无所长，内心的感情从来不变。
只是她离开后，屋子里的荆芥便无故枯萎了，他又不愿用新的替代，因此再也没有了。
霍锦惜见他陷入了沉思，趁机抬眼仔细地打量着他，多年未见，他的面容越发如自己一般苍老，可依旧素爱红衣，复杂的她顺势扫了扫他衣袍上的裂纹，不禁道：“二爷你真的就打算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吗？”
二月红被她唤回了神思，掩了掩绣角，“我答应过一个人一件事，既然承诺了就一定要做到。”
“那这件事，真有那么重要吗？”霍锦惜叹息一声，分明不解。
二月红淡淡地笑了笑，“重不重要只是个人的想法罢了。”
反正在他的认知里，这个想法没必要去比较。霍锦惜点了点头，再没话说，就像是她一直以来的个人想法，怎会不重要？
那分明是重中之重。
……
她终于毅然地走了，再没有任何的疑惑，彻底放下，大概他永远不会变了。
直到很久之后，长沙城也隐约流传着二月红的故事。她没有在这个故事中，但还是放不下那个故人。他越发老了，又推辞伙计照顾，自己一年半载的，还是会前去探望。
除夕刚过，春风送暖入屠苏。
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安神补脑的药，霍锦惜又去了红府，可里面却无一人，于是她又笃定地往祖坟地而去，在那寒风凛冽的高地，总算发现了那抹红影，“刚刚我给你送一些药，去了你家发现你没在就到这儿来了。我也是乱猜的想着你没在家也有可能是来看夫人了，二爷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觉得如果夫人在的话她一定不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的。”
“你多虑了，我只是为自己打造一副棺材而已，百年以后能与瑾儿同葬。”二月红没有望向她，只是缓缓地望向天边，冷清得不像一个凡人。
霍锦惜微微一笑，放下了心，“那也好，只是二爷为什么你的这个棺材比夫人高那么多呢？”
“这样我们在地下重逢之时那就能让她靠在我的肩上为她再唱一出戏。”二月红紧了紧手，不曾犹豫。
“夫人不是也爱唱戏吗？”霍锦惜却是不理解地摇了摇头，“二爷为何不同她对戏？”
“她等我太长时间，还是应该我唱给她听赔罪才好。”二月红忍不住笑出了声，雪色下的眉比头发还白上几分，似乎见着那女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眨着眼向自己傻笑。
难得一见这发自内心的笑声，霍锦惜轻轻地揉了揉迷风沙的眼，眸色扫过墓碑上的无名氏，同样笑出了声。
她真是艳羡那个女子，不仅活着时得他庇佑，连死后他都呵护备至，只因从了她的来去自由无束缚，九门记载里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