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的车马在贺府的门前还未定住,便有小厮急急地赶上前来牵引马匹,搬取行李。
云初下了马车后抬眼打量贺府外观,只觉气势非凡,实与昔日所见宅院不同。
她跟在父亲与叔父身后走进府中,方跨过正门,便见到一群人拥着贺老夫人迎面走来。
贺老太太自早上便开始等候,已派人打探了无数次,心中焦急异常。待得到通报,便再也按捺不住,只觉一刻也等不得,便急急地走出来迎接。
贺远山的身影好似一把利剑,将贺老夫人心头悬着巨石的绳索割断,在这一刻,所有的患得患失,担忧疑虑,全都烟消云散;在这一刻,贺老夫人才相信日思夜盼的儿子是真的回来了。她的心中有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安稳之感。
随着数月来疑虑的消失,她体内所有的力气此刻都荡然无存。她好似被定在了原地一般,再也不能卖出一步。
她拿着手中的帕子死死地捂住了嘴巴,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坠落,身体虽死死地绷着却仍旧止不住颤抖。
贺远山疾步走了过去,跪在她的面前,只呼了两声“母亲”,便泣不成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贺老夫人从上方看到贺远山的黑发中掺杂着许多白发,心中愈发疼惜酸楚,她忍住哽咽,悲声问道:“我的儿啊,这些年,你如何生出了这么多白发?”
众人见此情景无不心酸落泪,悲戚了好一阵子,才相互搀扶,回到正堂。
贺老夫人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之上,用手抚着胸口,满目慈爱的盯着贺远山,似是要将十年的光阴都看回来一般。
贺远山将女儿牵到贺老夫人的面前,道:“娘,这是云初,她跟着儿子一同回来了。”
云初自进府之时便跟在贺远山的身后没有言语,再加之方才众人的注意力都投在了贺老夫人与贺远山身上,对她便都没有太过注意。
此时,众人都随着贺老夫人一起细细地打量着云初。
她皮肤白皙,一双盈盈妙目中含着丝丝笑意,鼻梁高挺秀丽,如云的乌发上并无任何华美的钗饰,只随意簪了两三朵小小的珠花,身着淡蓝色的衣衫,看着十分清爽。不同于云溪的明媚娇憨,她绮丽秀雅,且带着三分过目难忘的英气。
云初见众人都瞧着自己,并无羞怯之意,她落落大方的拜了一拜,与贺老夫人问安。
贺老夫人牵过她的手,看着自己这个全然陌生的孙女,心中五味具杂,既有几分酸涩之感,亦有几分欢喜之情。
云初眨了眨眼睛与贺老夫人四目相对,贺老夫人却突然间心头一颤,笑意也渐渐凝于脸上,一时间好似失了神一般。
云初心内不解,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走过来一个中年女子,轻轻地牵了牵贺老夫人的袖子,道:“老夫人可是看痴了?想当年,云初随大哥离开时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与云溪二人整日的胡闹,真真如两只皮猴一般。这一恍惚,变长成了这样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难怪您心中欢喜。”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贺老夫人回过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那脸上的笑意,分明空洞了许多。
那说话的女子脸上挂着盎然的笑意,语音轻柔,甚是动听,云初心内不禁产生熟悉亲切之感,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唤了声“婶娘”。
二夫人听了面上更是增了一层愉悦,道:“真真是想不到,都过了这么多年,姑娘竟还能认出我。”
在云初幼时,尚未离京之前,曾与二夫人相处过一段时间。那时她的母亲病逝不久,二夫人怜她幼小,便将她接到了身边,每日细心照料,悉心陪伴,想比她的亲生女儿云溪,亦是不差分毫。
云初忆起旧事,心内甚是感激。
二夫人指着云溪,笑吟吟地道:“这是你云溪妹妹,也是变了许多,你们若是在外面相遇,定是认不得。当年你离开后的好一段时间,她每日哭闹不停,四处寻你,甚是难缠。”
云初对上云溪那双澄澈的眸子,微微一笑,道:“年纪增长,相貌自然会发生改变,便是认不得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我与她自小便生活在一起许久,日日形影不离,便是吃饭,睡觉,也甚少分开。这份情谊,不论认得抑或是不认得,都会留在心里,哪里会轻易地忘记。”
听闻此言,云溪脸上旋即绽放出甜甜的笑意,道:“正是如此,我此时见着姐姐,心中生出许多欢喜。”
贺远山哈哈大笑,道:“我先前本还担心你们许久不见会生分,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云初在北疆生活多年,对这容歌城中的许多风俗事物都甚为陌生,还要劳烦你与云祎二人对她多多指教。”
“伯父言重了,不论多久,不论多远,这儿总归是妹妹的家,一家人之间又何来劳烦之语?”云祎在一旁接到。
云初向他点头致谢,道:“多谢哥哥了。”
似是这欢快愉悦的氛围感染到了贺老夫人,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脸上泛出满足欣慰的笑容。
众人相谈甚欢,一个丫鬟打了帘子走进来,毕恭毕敬地通报道:“宴席现已预备妥当。”
云初随着众人走出正堂,回回绕绕的来到了一座楼厅之前,抬首见得门上挂着一块大匾,上面刻着语风堂三个大字
堂内的桌几菜品已摆设整齐,众人依次落座,云初与云溪一处,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时时有微风轻轻吹拂,甚是舒适。
贺远山见面前所设菜色汤水皆是旧时自己所爱之物,这十年来,他的衣食住行俱是与军营中的将士一般无二,想寻得一口家乡的味道便已是难如登天,更莫说如此合心悦口的菜食。
有些记忆埋藏在深处,是自己平日里都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却会被舌尖上的味道轻而易举的牵引出来,不论好坏抑或悲喜,汹涌而澎湃的涌上心头,让人无处闪躲。
贺远山浅浅地抿了抿手中的粥,内心越发的柔软起来。他用勺子轻轻地搅动碗里的粥,目光悠远,似是看着往昔的时光。
贺老夫人看着儿子的表情,尝了尝自己碗中的粥,问道:“山儿,这粥可是味道不对,不合口味?”又转身对身后的丫鬟说:“你去厨房让那柳婆子重做一份,记着,是按着大老爷的口味。”
贺远山急急地拦住丫鬟道:“不必,母亲,这粥味道很是鲜美,一向是我爱吃的,只是难为了母亲,这些年,将这些琐事还记挂心间。”
贺老夫人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在外这些年,还是一点都没变。说话总是这样傻,莫说是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便是你一根头发丝的事情,在娘的心中,也是天大的事情,哪里有难为之说。”
贺远山心内愧意愈增,道:“古人言,父母在,不远游。儿子不能时刻陪着母亲已是不孝,还让母亲时刻担忧挂念,当真是更加的大逆不道。”
贺老夫人眼眶微红,挥了挥手:“越说越不像话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上沐天恩,又有祖宗的期望,我又岂能,将你牵绊在身边。”话到最后,她的声音已是微微发颤。
席间的氛围因这一席话又有些伤感起来。
母慈子孝,本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然而自小到大,每当遇到此番景象,云初都是局外人,只有侧眼旁观的份,便是想见自己的母亲一面,亦是不再可能。
云初低垂双眸,看着碗中的粥,心中渗出丝丝悲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