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杳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心里是些微妙的情绪。
这个身体,顾遥的记忆,其实对她是有影响的……她几乎是一半都把自己当做了顾遥。
与林治的记忆,在记忆里深刻如斯,更像是被镀上极好的一圈儿光,是最好的一段回忆。
“江南……江南确实是极好的,”顾遥对着崔九娘笑起来,眉眼微漾,不浓不淡,“九娘虽是在闺阁之中出不去,可是眼前亦有大好山光,书册中更有万里河山。”
于是顾遥给崔九娘讲青石板小路,讲五月的木槿花,讲一地的香樟叶……还有清湖里,满湖莲荷。
“阿遥似乎是不大喜欢江南。”
顾遥忽地顿住,抬眼去看支着下巴的崔五郎,白衣少年脸上有些散漫温暖的笑意,日光落到白皙的指骨上,如白玉。
“不讨厌。”顾遥淡淡道,倾下眉眼。
她没什么喜欢的。
崔五郎脸上的笑容未变,仍旧是懒懒散散地看四处风景,偶尔搭理一下吟诗的女郎。
“越是看那些书卷,便越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崔九娘一笑,眸子落寞。
她想起父亲的话来了,也想起被摔碎在地上的一方端砚。
那方砚台是她花费大力气寻到了,被一位家财万贯的商贾买下,打算好好留着升值。
好不容易求了五哥出面,去帮自己与那商贾谈条件,更是花了大大价钱将端砚买下。
“你的婚事,为父有了打算,此后还是好好留在闺房学女红,实在闲了,学一学梳妆打扮也是好的。”
她站在书房里看自己初初收来的一幅字,见父亲进来了,稍稍收敛了目光,只把余光落在那幅字上……实在是喜欢,委实收不回心神。
听了这话,忽地一愣,抬眼。
“婚事?”
“我崔家的身份地位,”崔苑君严肃古板的面上浮起点笑意来,捻着一缕长须,对她道,“阿姮是我的嫡女,身份尊贵,确实是担得起国母这个身份的。”
她的心一紧,忽地一颤,手边的玉镇纸就被撞滑开,“啪”地碎了一地。
“九娘子――你要的端砚拿到了――”
少女一把脆生生的嗓子忽地响起来,扬着尾音,明媚欢喜得恨不得来给她撒一个娇。
崔姮狠狠一咬唇,低下头。
“家……家主……”原先欢快的调子早不见了,吓得嗓音一颤,只是低声诺诺,埋着脑袋透瞧了一眼自家九娘子。
少女一张脸有点苍白,向来清澈的眸子显得有些涣散,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没敢看崔苑君的脸,崔家最重规矩,懂看主子脸色是一回事,不得逾越又是另一回事。
“端砚?”
小丫鬟听见崔苑君冰冷威严的嗓音,一时不敢回答,只是自家九娘子没有说话,便低声道:“是。”
“我前些日子叫五哥帮我寻的。”崔九娘已经回过神,神色平静道。
崔苑君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是顿一顿,才道:“女儿家研究这些倒也罢了……只是不能丢了正事,往后莫要再整日待在书房里,还是回去学一学规矩罢。”
“……”崔九娘张张嘴,想要说一个是字,却说不出来,半天才一个寒噤,道,“女儿家便不能学这些么?阿姮也是一样识字的。”
“识字又如何?!”崔苑君一时觉得头疼,语气不由有些重,揉了揉额角才长舒一口气,尽量耐心地道:“自古以来皆是男子读书治学,为的是在朝堂之上为君分忧。只是阿姮一个女儿身,原是要嫁人生子的,做什么非要分力气来做这些?”
小丫鬟偷看崔姮一眼,只见九娘子垂着眼,眼底是看不出的情绪,似乎是有些落寞孤寂的。
“自古以来识文断字的才女不也多了去么……”做什么就不让她沉溺这些,崔九娘暗自咬牙,“阿姮也喜欢这些。”
崔苑君只是冷淡地瞧了她一眼,道:“阿姮,你是太年幼了,”贯来严肃的脸上有些无耐的笑意,“谁家贵女没有个才名?阿姮的才名已经是个中翘楚,当真是以为你能考个状元郎来?”
认得几个字,附庸风雅罢了,谁喜欢俗人呢。
治国经世的事情,区区小娘子还能明白吗?这些都是郎君做的事情。
崔九娘只是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却吐不出来。
于是长长沉默,心里百般滋味翻转,越发憋闷。
“阿姮不愿嫁!”
是了,就是这样……心口一口气终于出来了。
她不想嫁人,她不愿嫁一个暴虐荒淫的皇帝,也不愿将就地嫁人做一枚棋子。
“岂由你胡闹!”
崔苑君的声音忽地拔高,冷冽而威严,手掌重重往书案上一拍。
“啪”地一声,又是一声脆响。
原先的端砚被小丫鬟偷偷搁上去,此时被震落,碎做一堆的碎片。
“九……九娘子……”
小丫鬟缩在一边瑟瑟发抖,偷眼看她的神色,她最晓得九娘子有多想要这方端砚。
只是自家九娘子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看着一堆碎屑不说话,神色冰冷得厉害。
“把九娘子带回房间,闭门思过,好好跟着嬷嬷学规矩。”
崔九娘就是这样被送回房间,再没用上心心念念的端砚。
婚约啊……
其实她也晓得,作为崔家的嫡女,就该要担起这份任务,她享受着崔家嫡女的荣宠,也该牺牲自己去为崔家稳固地位,换来尊荣。
只是……
她到底还是一个人啊。
人有七情六欲,有所求所惧,她没有办法,这样悄无声息地作为一个器具,去替崔家谋算。
她也是真的,恨这个身份,她想看看闺阁之外的风景,也想看看抛却崔家嫡女的身份的风土人情。
“其实哪里不是风景呢?”顾遥忽地对她笑,黑黑沉沉的眸子泛起点光彩来,崔九娘无端觉得有点害怕,也有些兴奋,“我当初在江南,可就是个乡下丫头,就想要看看京都的繁华,皇宫的华贵。”
“这样……啊。”
崔九娘也跟着笑笑,只是眸子涣散了些,没注意到顾遥眼底陡起的波澜。
“能走多远,便看多少罢。”
她又听见绛红衣衫的少女淡淡道,心下也不由想,确实是这样的……她是崔家嫡女,原本就有自己的义务。她也确实,只能走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