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走了,或许不再回来,或许明天回来。
有关阿姊的故事,是在爹去世后,娘告诉我的些许,以及我自己琐碎的回忆。
爹脾气倔,耕地时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灰驴打残了,只因为灰驴在爹不高兴的时候肆无忌惮的嚎叫了一声,爹也从来没有对阿姊笑过,爹告诉我,“一个女娃子,养她有什么用?不像你,以后我老了,还可以端茶倒水。”
我是在阿姊六岁那年出生的,娘告诉我,我的出生阿姊比她还高兴,不是因为有人陪她玩,也不是因为有人帮她割牛草,而是因为她可以看见爹的微笑。爹一米八五的身高,浓眉紧缩,大眼深邃,干瘦的身躯,脸色黝黑,我站在他身边,那种高大和严肃让我瑟瑟发抖。爹下地干活的时候,只有我和阿姊在家里。这是我和阿姊最开心的时候,通常阿姊和我在东坡的水池里戏耍,鞋子总是湿漉漉的,阿姊会把我背到家里,她踩着板凳把我的鞋子放到土院墙上晒干。快中午了,阿姊匆匆忙忙的拿起镰刀去土沟河对面割牛草,在爹回来之前,跌跌撞撞的背着装有牛草的背篓回家,怯怯的低着头去帮娘做饭,爹会用他的大眼睛看看阿姊,鼻孔“哼哼”两声。
我五岁了,该上学了,阿姊那年十一岁。爹告诉我,明天让你阿姊送你去喇叭花村的小学上学。阿姊高兴的用胳膊肘偷偷地碰了我一下,我背着爹看看阿姊,她高兴的朝我吐吐舌头,娘连夜给我缝了书包,一个用碎花拼成的布袋。第二天,太阳火辣辣的照射在这片土地上,阿姊拉着我的手穿过陡峭的山路去了喇叭花村的学校报名,我成了一名乙班的学生,阿姊说,“听阿狗表哥说,好好学习,会升到甲班,然后,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直到小学毕业,中学毕业,上了大学,就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了,还可以有很多钱,就可以娶媳妇了”。我傻傻的点着头,信誓旦旦的对阿姊说,“等我有钱了,把你带到城里去,你就不用割牛草了”。阿姊说“我不要到城里去,我要你给我点墨水,我也想成为有墨水的人”。
之后,阿姊在太阳朦朦胧胧的时候喊我起床,背着我的书包,拉着我的手,送我去学校,阿姊说,好好读书,回家跟我讲。就这样,我在学校听老师讲,晚上回家背着爹偷偷的给阿姊教,有一次,我带回一瓶墨水,是老师奖励给我的,我学习成绩优异。阿姊盯着墨水瓶看了好久,她慢慢的拿起来,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的喝起来。我惊呆了,问她为什么?阿姊说“我想成为有墨水的人,喝点墨水,应该记得东西会更快点,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学校上学……”看着阿姊墨黑的嘴,我第一次感觉到阿姊很可怜。
我上了高中,家里没钱,爹冷冷地说“不念了,回家种地”。爹说话的时候有点咳,没在多说话,余光看了我们姐弟俩,我沉默无语。阿姊腾的站起来对爹说“我出去挣钱,弟弟要上学”。在我的印象中,那是阿姊第一次理直气壮的对爹说话。阿姊走了,只给娘说了一声,跑到牛圈看了看刚下的牛崽,一个人背了几件衣服,用那个小时候娘给我缝的书包装着,没有路费,没有多少干粮,娘扶着门前的老槐树哭着,爹看了看娘,鼻孔里“哼哼”两声,而后咳了两声,没有说话。
一个月后,阿姊给我寄来了信,信封里夹了五十元钱,说是我的学费,她的字歪歪扭扭,是小时候我教她的,信里还说,让我好好读书,帮爹犁地,照顾好娘,有时间割点牛草。我大学读完了,在城里安家,娶了媳妇,阿姊还是会寄信来,叮嘱我照顾好娘,帮爹犁地,寄的钱是帮我盖新房子用的。我不知道阿姊做什么工作?她只告诉我,工厂里有很多棉花,工作量很大,不过,她可以偷偷带点棉花回家,铺在自己的床上,暖暖的,有一种和娘睡在一起的感觉。
爹经常咳,身体不好,终于有一天,爹告诉我,“给你阿姊写信,快快回家,我想她,我可能……”,阿姊回信说,最近很忙,下个月回家。回她十多年没有回的家,爹失望的叹了口气,头转向被炕烟熏黑的土墙,已经不再深邃的眼睛里噙出了眼泪。
爹身体扛不住了,高大的身躯不再健朗,疾病折磨的他直不起腰,嘴里大口大口的吐血,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嘴里微弱的喊着阿姊的名字。爹躺下了,有气无力地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我对不起你阿姊……”。然后,爹的手缓缓地垂下去,眼睛还是盯着门口。
阿姊还是没有回家,娘站在老槐树下寸步不离,突然,阿狗表哥匆匆忙忙的告诉我,阿姊为了赶时间,坐了一辆顺路车,山路太陡,车翻了,人还没有找到,我发疯似地奔向阿姊当年送我上学的那条山路,找到了阿姊,血肉模糊的手抓住我,告诉我,“不要埋怨爹,当年我离开家的时候,爹追赶上我啥话没说塞给我一些钱,他是爱我的,而且,我发现爹咳出的痰中带有血丝。我见不了他老人家了,不能为他养老了,颤抖的手递给我一个信封,信封里装了一些钱”。阿姊说完,眼睛永远的闭上了。
我呆呆地站在山沟,嘴里自言自语道:“爹走了,他惦记着你,你寄来的钱,爹一分没花,要给你做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