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条件?公子尽管明言。”
“素闻异元龙王厌烦神灵介入凡世。我偏要逆着他的意思,教这皇妃葬送了晋!”
“你……”
“灌娘稍安勿躁。你可以骂晚辈心狠。但囚父之仇,晚辈不能不报。”
“你毁了晋,如何能向异元龙王报仇啊?”
“灌娘不知,那恶龙性淫,不知害了凡间多少姑娘。这张贵人便是这一个杂种后裔。晚辈就是要那恶龙的后代,亲手忤逆自己的先祖!”
“你怎知她与异元龙王是血亲?”
“潭周三根铜柱内嵌通天三枢。能撼动此柱者,非那恶龙与其血亲不可。杜三娘大可拒绝,然而晋室终有倾颓之时,到时候狼烟遍地,兵戈不休,百姓相食,尸骨塞道,百十里地不见一户活人家。届时灌娘怕是更受不了折磨人的恻隐之心了。”
杜三娘刚想说些什么,却教龙子噎了回去。
“滔滔江水,承载着前前后后千年的历史。晚辈袭承父业,也能知晓些前后世事。晚辈在此允诺,若灌娘依我,则灭晋当以和平之道,不兴兵戈,也绝不会再苦了百姓。这一百年来,晋国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官场腐败与否,皇帝可有实权,我可比你清楚。朽木难春,溃堤不复。行将就木之人难医之理,灌娘应该懂罢。”
杜三娘握紧了拳头,失望地闭上了眼。那一夜,阮藉送来的书卷已经带给自己极大的震撼。方才龙子的这番言语,再一次将这震撼嵌进心坎中了。百姓……的确,百姓容不得再受苦了!
“那……晋亡之后,百姓……”
“这就不劳灌娘费心了。想要天下安泰,再等个二百年罢!不过,这期间的许多朝代,总比晋好得多。”
许久,杜三娘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但听公子安排。”
……
杜三娘救得张贵人出水时,张贵人已经呛晕了。顾庸和那侍女见二人登陆对岸,赶紧赶去查看。
“杜三娘!”
再见顾庸,杜三娘却不似之前那般热情了。
“有劳太傅先生牵挂。娘娘无事,便是万幸。”
“女侠说的什么话……”
“太傅先生!”杜三娘冷冷地打断了顾庸说话,“杜三娘还有事,告辞。”
“站住!娘娘生死未卜,你怎敢擅自离场!”
那侍女却拦住了杜三娘。杜三娘不做辩解,只是轻语道:“娘娘溺水非杜三娘之责。所幸娘娘呛水不多,上岸时已尽吐出,不时便醒。你不必担忧。”
那女子仍旧不依不饶,拽紧杜三娘不撒手。杜三娘无奈,苦笑着驻在原地。
顾庸见状,喝到:“混账!你好歹是张贵人近身侍女,渎职不说,连点儿礼数都不知吗?人家救了娘娘!你这般拉扯成何体统!”
“松手。”
三人闻之皆惊——这是天子的声音!
太子从天子身后走上前,满脸愧疚地问顾庸:“先生,母妃没事罢?”
“太子勿忧。多亏杜三娘舍身相救,张贵人已经上了岸。”
“无事便罢了,若有事,朕就削了你这太子之位!”
天子长舒一口气,训斥起太子来。
“儿臣有罪,请父皇先请人照料母妃,再来罚儿臣。”
“你还认这个妈!哼!”
“陛下。”
杜三娘拘礼上前,扼住了天子的怒火。
“噢,此番多谢女侠相助。女侠真乃神仙现世啊!”
“民女只是给先生送饭时碰巧做了美事,受此赞誉,诚惶诚恐。当务之急是请娘娘安养休息。请陛下当机立断。”
“噢,对对!快来人……”
“咳……咳……”
张贵人轻咳两声。天子见状,赶紧上前抱起她。她睁开了眼,却见他这般心疼地看着自己,脸红了。
“臣妾教陛下担心了。德宗呢?德宗?”
太子赶紧跪过来。
“母妃!”
“德宗啊,娘到底打扰了你读书。娘……不配……”
“哎,爱妃说什么呢?那小兔崽子学不学关爱妃什么事?爱妃平安就好。”
张贵人淡淡一笑,转而蹙眉叹道:“也不知何人救了臣妾。陛下可知?”
“这……是杜三娘。”
“杜三娘……”
张贵人喃喃自语,面无表情。
“想来杜三娘已经……”
“陛下……”张贵人却不乐意了,“臣妾……臣妾不想听陛下夸别的女子。她救了臣妾,赏些东西便可,陛下何必这般赞她?莫非嫌臣妾不若其美?”
“哪有啊?”
“陛下,娘娘。”杜三娘赶紧说道,“民女以贱身就圣体已是罪过,哪敢受赏啊!”
张贵人见她低声下气,心里好受许多。
“多谢女侠救命之恩。向者鄙人对女侠有些偏见,今而视之,自愧不已。请女侠海涵。女侠大可随意讨赏,不必顾虑。”
杜三娘凝视着张贵人,那一张刁蛮任性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纱,丑陋的面目教端庄优雅的气质盖住了。
当然,只有杜三娘看得出来这层纱,也只有杜三娘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娘娘,娘娘圣体无恙,杜三娘便不必受赏。请娘娘日后务必保重凤体,以国为重,切勿以身弄险。”
“杜三娘,你这么一说,朕倒更想赏你点儿什么。想必杜三娘尚无居所,朕赐你一院厅堂,如何?”
“谢陛下恩典。然杜三娘一介草民,住不惯奢华府邸。阮御史已经安排好住所,民女已经安居,不敢奢求豪宅。”
“噢……对!前些日子朕曾问过阮藉,他跟朕说杜三娘在经营一处洗衣坊。哎哟……朕老了,糊涂啦……”
杜三娘把眉头微微一皱。你才二十几岁!老?胡闹!
“既然如此,朕就将内务府的一些衣物定期送予女侠清洗,付以百倍价钱。如何?”
“民女叩谢陛下。”
天子美滋滋地点点头。杜三娘不再那般高傲,自己是乐见的。然而,一旁的顾庸见状,心里却惊恐不已。天界的神这般颓废,肯定出大事了!
……
顾庸奉命护送杜三娘回到了洗衣坊。一路上二人缄默不语,似乎是一种默契。然而,这默契在二人踏入洗衣坊的一瞬间便终结了。
“女侠可是遇到难处,不妨说予老夫听听。”
“太傅不必忧心。民女无事。”
“唉!瞧你今日言语失了不少傲气,老夫断不敢不闻不问啊!”
“真的没事。”
“可是……”
“慕常先生!”杜三娘不耐烦地瞪了顾庸一眼,旋即又闪烁了目光,“民女只是潜水久了有些疲倦。若说有事,则三枢潭出险,其地已恶,请先生教太子远避之,以防万一。”
“这……好。”
“娘!”
灵儿端着一盆湿漉漉的衣服从后院走了出来。杜三娘顿时换了一副笑脸,上前接过盆子。
顾庸心里一惊。杜三娘何时有了女儿?
灵儿见一个古稀老者在侧,怯生生地问:“娘,这位爷爷是谁呀?”
“哈哈,这位是娘的朋友,你就叫顾爷爷罢。”
“女侠,这不好罢,你我这辈分……”
“慕常先生,这是民女刚刚收养的义女,叫灵儿。”
“顾爷爷好。”
“唉,唉。灵儿颇知礼数嘛!哈哈……噢,老夫就不逗留了。灵儿,你娘今天累了,你要好好照顾她哟。”
灵儿把笑脸一扬。
“嗯!”
杜三娘笑了笑,便送顾庸离开了。
……
又是一次东宫的授课。课间休息时,太子和顾庸闲聊起来。
“先生,三枢潭有鬼!”
“胡说!鬼神,敬而远之,你怎么能这么说?”
“不然,那天杜三娘救得母妃为何浑身不湿?而且事后连潭都封起来了?那铜柱子现在还倒在水里没人捞呢。”
“那是……”
顾庸忽然想起杜三娘的话,不敢多说关于三枢潭的事了。
“先生,杜三娘在你口中可是义气冲天的。那天见她对父皇和母妃那么唯唯诺诺地说话,我都要质疑先生了……”
“住口!你还小,不懂其中道理……”
“那先生给我讲讲啊。”
“咳咳……以后再说罢。”
以后?哪有那么多以后?
……
太子认定了三枢潭有鬼,等不及别人来解释。当天晚上,太子就借着皎皎月明,只身潜入了三枢潭附近。
“就是这儿了!”
清澈的月光顺着那半截铜柱,从岸边泻入潭中,与潭里的倒影相得益彰。
太子怀着满满的期待,捧了一瓢潭水,清寒彻骨啊!冻得太子赶紧将手松开。那水全泼在倒下的半截铜柱上了。
顿时,那铜柱微微颤了起来。太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柱子竟渐渐升出潭面,自己找到了墩,接了回去。
太子看傻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上前仔细查看,只见这柱子上湿漉漉的部分泛起了蓝光,而干燥的地方却并无光泽。可就在接口处,却有一处极不和谐的黯淡嵌在蓝光里。
太子本以为是淤泥,索性又捧起一捧水泼上去,却又洗出一片蓝光出来。这下太子更是惊奇了。
一个遒劲的“天”字淹没在蓝色的光中。
……
“原来是梦啊……”
太子睡眼惺忪,下了榻。却见门外好多下人在等候。
“你们……”
“殿下!三枢潭出事了!那折掉的铜柱又接回去了,实乃怪事!”
“啥?”
“那柱子顶上还发蓝光,看得人瘆得慌……”
“那你们没禀告父皇吗?”
“依律应先报予殿下,可殿下今日休学,可自由休息,我等不敢……”
太子已经听不下去了,穿着睡衣就跑了出去。瞧这喜出望外的样子,大家都吓坏了,赶紧跟上。
“殿下……”
“别跟着我!快去叫父皇!说东宫有吉兆!”
侍从们哪敢离开,都紧紧地追着。也奇怪了,往日的太子可是十分文弱的,何时跑得这般快了?
太子疯狂地赶到潭边,边喘边盯着那复原的铜柱,渐渐笑了起来。身后,是前呼后拥的下人们姗姗而来。
“太子殿下,您……跑这么快……干什么啊?”
一个拿着水盆的侍女第一个赶过来,边喘边说。本来盆里是清香的温水,这么一折腾,全洒没了。她干脆弯腰把盆一拄,显出很累的样子。
“盆?正好!”
太子一把抓过盆,把那侍女推去一旁。
“殿下……”
“唉?你咋跟过来了?我不是教你们去找父皇吗?快去!”
话音刚落,天子便挥着袖子怒气冲冲地赶来了。
“混小子!朕难得休一天早朝,还要来管教你!”
“父皇!您瞧好罢!”
太子舀起一盆水,冲着铜柱便扬了上去。顿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天!真是天!”
太子激动得发抖,仿佛要证明些什么,几乎是冲着其他人吼出来的。
亮晶晶的蓝光柱里,一个黑色的“天”字掩不住威严,将柱子衬得灵光四溢。
太子借着洗掉了另两只铜柱,又两个字从蓝光中浮现出来。
一个是朴素的“人”、一个是庄严的“地”。
盆从太子手中滑落,滚去一边。包括天子在内,在场的人都没见过太子这般胡闹。
“笔墨何在?”
这镇定的声音又从太子口中传出。一个侍从在征得天子同意后,递上了一支蘸好浓墨的毛笔。
其实,司马德宗打小就不知冷暖饱饥,是出了名的“迟钝太子”,尽管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渐渐回归正常,但像今天这般利落的办事,在旁人眼中还是第一次。天子也挺好奇——甚至于期待,这傻儿子能折腾出什么结果。
太子走到“天”字下面,挥笔写下了一个苍劲的“时”字。之后,“地利”、“人和”也教他补全了。
太子满意地收了笔。霎时,三根铜柱齐刷刷地陷进地里,代之而起的,是三束顶天立地的蓝色光柱,每个光柱的根部都能看见一个平顶的实墩,上面分别阳刻着“天时”、“地利”和“人和”。
“父皇。”太子终于转身对天子行礼道,“儿臣不才,蒙顾庸先生教诲,参悟一道。乃‘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可谓治国理政之三枢。今刻三枢于铜柱之上,竟现异象,果然合理!愿父皇以此三枢考究儿臣,则晋室王祚,可续千秋万代,天下苍生,可保安享盛世!”
“好!”
天子出乎意料地龙颜大悦。侍从们眼睁睁看着这父子俩耍疯,不知所措。
“德宗深知朕心!有如此心气,朕何虑身后之事?哈哈……”
……
“雷昀出狱了。”
“什么?”
“因为太子参透了天时地利人和,陛下龙颜大悦,免徭减税,大赦天下。我们又要重新和雷昀斗智了。”
阮藉叹了口气,端起茶便慢慢品味。
“太子学有所成罢了。陛下何必这般兴师动众?”
“说来奇怪。太子不知用何法术,将三枢潭边那三根铜柱题了字,化柱为光。现在三枢潭边还亮着三根光柱呢。据说,太子写的就是天时、地利和人和。”
杜三娘的脑子“嗡”的一声。莫非这太子也非常人?
“师父知雷昀不会放过女侠,特遣序章前来相告。请女侠防微杜渐,多多保重。”
……
杜三娘回县圃了——趁夜赶来见西王母的。
“灌娘回来了?”
“娘娘,荀灌……前来辞职。”
看得出荀灌不是很情愿。西王母皱皱眉,显得既关心又疑惑,问道:“为何?”
“荀灌下凡的这几天,遭逢的变数太多太多了。所以……”
“所以你就被搞得身心俱疲,做事凭空多了许多顾虑。是不是?”
“娘娘……”
杜三娘欲言又止。她想反驳,可又驳不出什么来。
“荀灌呐,本宫问你,你生前可希望参透了天数?”
“当然想。但毕竟是玄机,荀灌并不妄求。”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晋国王祚将衰,也知道了一些其他的事,算是了解一点命数了。你可觉得满足?”
“并未。”荀灌摇摇头说,“荀灌宁可再去凡间活一世,全然不知那些天数,凭自己的本事做点什么。让这所谓的天数牵着鼻子走,实在受不了。憋屈!”
“嗯,好!”西王母点点头,“别忘了你的任务,是协助异元神和荼教斗争。这可没有天数牵着你,全靠你自己做啊。”
“可是一想到晋国……我就难受。”
“你干嘛请天数牵着你?”
“请?”
“我都说了,你所知的天数只是一些,并非全部。异元神界如何?荼教如何?甚至我县圃又如何?你该想该解决的,是这些。至于凡间何世,疆域变化,人文更改,是你这个仙子应该考虑的吗?”
荀灌听罢,默不作声。
“本宫掌握世间千万天数,要像你这样多愁善感,仇世厌世不说,心早就炸了。咱们呐,操不起那心!如今你下凡,既是去结束一段孽缘,又是在帮异元神界,已经很忙了,还要为晋国操心,为凡人操心,累不累啊?”
“我……明白了。”
荀灌拱手作礼,神情渐渐变得庄重。
“还辞吗?”
“不。荀灌知道这是一次历练。荀灌还没怕过什么历练的。请娘娘放心,荀灌定不负所托。”
西王母满意地点点头,借着炷灯,目送荀灌离开了县圃。
……
“娘,你去哪儿了呀?”
“噢,娘不熟悉路,逛逛街。当然,娘是侠女子,懒得搭理宵禁。你还小,又是娇柔女子,可不能学娘哟。”
“嗯,知道了,娘。”
尽管西王母教自己少管闲事,可灵儿还是要管的。
凡间之旅,从养育灵儿重新开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