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驿馆,白起,嬴稷和芈八子坐在屋内沉默不语,白起的脸上已经不见了愤怒,那是一种颓然,就像坚硬的钢铁被折断了。
少年人的热血冲动,可以在战场上以一当十,以一敌百,但是在这庙堂之上,在这复杂的人心面前,最坚强冲动,也是最容易受伤的。
而白起,就是在那大殿之上遭受了挫败感,他就像不知道如何用力,面对一堵高墙,越不过去,也无法推倒。
在回来的路上,白起本想自己去走走,但是嬴稷怕他现在这个状态会惹出什么乱子,所以和芈八子两人半劝半拽的拦住了他。
三人在驿馆里沉默近一个时辰,在这里,他们就像被抛在小水洼里的鱼,不知道是否能撑到下一次涨潮。
“先吃饭吧,好吗?”芈八子柔软的手碰了一下白起,她不想让这个她喜欢的少年再这样陷在沉默之中。
“对呀,母亲说的对,小…白起哥,先吃饭吧。”嬴稷点点头,他看着白起,心里也十分难受,他知道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少年心里有多痛苦。
看着眼前的两人,白起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他们是真的关心自己。否则一个少年。纵使官至公大夫,又怎么值得他们的地位来这样说话?
白起咧嘴一笑,笑容有些僵硬,又很使劲,似乎在用力拉起面目僵硬的肌肉。眼睛就快眯在一起,像是关押着里面的泪水。
他站起身,双手捏了捏嬴稷的脸庞,“我跟你舅舅是结义的兄弟,你还不如叫我小白呢。”
嬴稷仰起头,笑了笑,小了一岁,却差了一辈,同时他也愈发的想知道自己舅舅是一个怎样的人。
没有让下人准备饭菜,芈八子亲自下厨,她本就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厨艺更是极好。
白起蹲在池塘边,这种情况也不是他能掌控的,赵雍摆明了是要耍无赖。虽然是嬴稷和芈八子都没有怪他,但白起的心里还是很难受。
“喂,小白,想什么呢?”嬴稷也有模有样的学着白起蹲在池塘边,两人就像咸阳城里的小痞子一样。
“事情变得好糟糕,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白起挠挠头,他虽然这么说,可自己还是一筹莫展。
“没关系的,再坏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回燕国做质子啊,你有空还能来看看我。”嬴稷摸起身边一粒小石子,投进池塘中,“叮咚”一声惊起点点涟漪。
白起转头看着嬴稷,很严肃,很认真,“你甘心回去再做那个一辈子都没有自由,受人摆布的质子?”
他眼睛直视嬴稷,锐利的眼神像是要刺进嬴稷心底,他要知道他的答案,也要知道自己的答案。
嬴稷仰起头,轻轻的吹一口气,“谁愿意,在那里,连最卑微的官员都敢口头调戏母亲。”
“那就别放弃,你要回到秦国,做秦国的王,还要做天下的王。赵雍就算反悔,回到秦国有你舅舅的帮助也可以的。”白起坚定的说着,鼓励嬴稷,又是给自己打气。
嬴稷转头瞥了一眼白起,笑了笑,双手支着膝盖站起来,然后双臂上举伸了个懒腰。
轻轻地说了句,“你以为赵雍他只是反悔吗,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弄不好,会死的。”
嬴稷语气平淡,每逢大事有静气,他就像是在说一件完全不关自己的事情,却不是自己的生死大事。
白起捏紧了拳头,虽然在战场上智勇过人,但是要说起庙堂的权谋之争,目前的他远比不上自幼生在王室的嬴稷。
“你知道么,在赵雍反悔的时候,我就觉得一堵墙堵住了我,前后两面夹着,让我前进不了,却又无路可退。”
白起眼睛里有泪光泛起,不是委屈,不是害怕,而是他想起了,自己娘亲走的时候,如出一辙的无力感和痛苦。
躺在床榻上的她被病魔折磨着,弥留之际,已经疼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看着白起不断地流泪,是疼的吗?恐怕更多是痛,从此人间只留白起一人。
母亲逝去的时候,就像一座大门关上,永远的隔断了白起,再也不会有那种感觉了,母亲在冬天里握着自己冻疼的双手,说暖和过来就好了。
白起想着,眼泪已经充盈在眼眶中,他想抬头不让眼泪落下,可他不自觉的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自己母亲曾经握过的手。又是冬天,可再也不见你了。
眼泪滴在掌心,迸溅起一滴泪花。
嬴稷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弯腰,把脸凑近白起,“你哭了?”
有些不敢相信,从认识起就大大咧咧的白起怎么会蹲在这流眼泪。那个一人双刃斩杀百人的少年,在安静的院落里,平静的池塘边流泪。
“哎呀!”白起站起来,转过身去,双手枕在脑后,使劲抓着自己因为之前思考已经蓬乱的头发,嘴里嘟囔着吃饭了,像屋里走去。
嬴稷没有追问,更没有取笑白起。
当一个你意想不到会哭的人落泪时,那他心里也一定有你意想不到的痛苦。
“哦,那就吃饭。”嬴稷看着白起的背影,像是在回应白起,又像是跟自己在说话。
三人跪坐在饭桌前,默默地吃着饭,芈八子的厨艺很好,以往两个少年都会边狼吞虎咽的吃着,并互相调笑着,但今天两人都出奇的沉默着。
“小白你头发乱了,一会儿吃完饭我帮你重新束好。”芈八子看着白起,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白起一愣,然后下意识的点点头。
这个女子有一种魅力,她很聪明,却没有给人一种精明算计的尖锐感。在她身边,你会很平静,就像点燃一块上好的香薰,熏陶着你的心灵。
用过饭,坐在芈八子的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白起年轻的脸。芈八子站在他背后,双手轻柔的帮他梳着头发,柔软纤细的五指穿过他的蓬乱的头发。
将发丝一缕一缕的拢好,然后束一个发冠,像是将他痛苦而杂乱的心情,重新恢复整齐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