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临睡前,朝槿低垂着头为我整理床铺,头上的珠花随着动作微微颤动,她轻柔的对我说:“陛下还记得那个您赏了一颗珠子,吩咐我安排他到您跟前伺候的小太监吗?”
“怎么了?”室内烛光昏暗,我眯起了眼睛。
朝槿的声音不急不缓,她的脸完全藏在阴影中,“他死了,被人推进了枯井中。”
“哦。”我迷迷糊糊的回答,倒在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了一团。
朝槿退下了,她一直没抬起头。
脑海中浮现出一双阴冷的眼睛,我和她都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我也知道我的态度令她失望。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个人活得糊涂点,日子也会快活很多。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看到我床边坐着我姑母流芳大长帝姬。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的眼睛里满是厌恶,但在看到我醒来时,这些负面的情绪都消失了,她又变成了那个尊贵骄奢、妩媚动人的大长帝姬。
我把手臂枕在脑袋后,若无其事的打招呼,“大长帝姬来得真早啊。”
“谦儿绝食了好几天,昨天还拿着刀子割脖子。我要不来,你的弟弟就没了。”流芳大长帝姬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我现在也不图他为我们齐夏留下香火,只要他能平安快活,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快活了,我可不快活。”我掀开被子,趿拉着鞋子走带了上绘日月山河的屏风后。
流芳大长帝姬就隔着一扇屏风与我说话,言辞恳切,“赵清曲也不过是生的整齐些,赶明儿姑母赔你一双美人——就是我府上那一对双胞胎舞姬,你上次看了他们跳舞,不是说很喜欢吗?你从小到大看中什么东西,有哪一件姑母不给你,姑母难得求你一次,你就不肯开开恩吗。”
我把手抬高,让宫女为我穿上繁杂的衣物,“不是我不肯给,彦谦是朕的表弟,朕自然也是心疼他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姑母是个明白人,朕把赵清曲给了他,反而是害了他。”
“姑母不是不明白这个理。”流芳大长帝姬叹一口气,“只是看着谦儿日渐消瘦,姑母实在是心疼得紧。”
我从屏风后走出来,就着朝槿手里的杯子喝了口水,“也不是不能给他,但他既无建树有无功勋,平白无故给个恩典,面子上总是不好看的。”
流芳大长帝姬面上一喜,“陛下的意思是……”
“朕打算组织一支船队,将天威播于远国,不如就让彦谦作为使节出海,既可增加略历,又可扬名海外,朕日后也好替他安排差事。”我在桌前坐下,提著用膳。
流芳大长帝姬忧心忡忡,她虽醉心于权势,但一片爱子之心是和天下父母相同的,“海上风大浪急,安危难测,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是夫君唯一的血脉,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他日我去了地下,也无颜见他父亲了。”
我不说话,慢条斯理的喝完描金碗中碧梗米粥,方道:“大长帝姬听过‘触龙说赵太后’的典故吗?”我看她面色骤变,冷冷一笑,接着说:“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侯则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
流芳大长帝姬到底是功底深厚,转瞬间恢复如常,浅浅淡笑,百媚生花,仿佛丝毫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讽刺之意,“就按照陛下的意思办吧。”
说办就办,我提笔写了张条子给谢琼树要他全权负责准备出海事宜,另外仁慈地告诉他我的小金库可以拨一部分的款。
这件事在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意志下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而御史大夫管我愚一如既往用雪片一样的奏折淹没了我的桌子。
我母后天天坐朝,到了我这一代,我大笔一挥,改成了十日一朝。
今天,就是上朝的日子。
我刚坐上龙椅,管我愚就站了出来,慷慨陈词:“陛下,臣以为出海之事万万不可。我天朝地大物博,何必劳民伤财,寻访化外蛮夷。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陛下若施行德政,自有万国来朝,何须自降身份!请陛下三思。”管我愚年过而立,鬓发如霜,想是操劳过甚的缘故。他说不上俊美,倒也算五官端正,就是皮肤暗黄,眼下发黑,显得不太健康。
我坐正了身子,对着阶下的谢琼树使了个眼色。
谢琼树无奈的站了出来,他和管我愚年岁相差不大,而且是同榜进士,却显得比管我愚年轻许多,再加上眉目雅致,和管我愚形成了鲜明到简直透明的对比,“臣以为此事可行,出海之事,既可扬我国威,又可扩展贸易。陛下是天下共主,各国蒙受恩惠,必欲瞻仰天颜,纷纷朝贡。”
管我愚看谢琼树的目光简直恨不得食肉寝皮,若不是身处大殿,我估计管我愚绝对要对谢琼树报以老拳。
管我愚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于是调整了一下辞措,开口道:“陛下……”
“朕以为谢爱卿所言甚是,此事就这么决定了,退朝。”我不仅打断了管我愚的话,还干脆的杜绝了他异议的可能,挥一挥衣袖,准备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走了。
没想到管我愚此次异常固执,竟然不顾朝仪跑到我面前跪了下来,“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连年灾害,国库空虚,出海之事又所耗甚巨……”他被两个侍卫拖了下去,发髻歪斜,朝服凌乱,犹显老态,但他仍然在喊着,“陛下,陛下三思啊——”
司马丞相做了个和事老,说:“出海之事无可无不可,但次数若过多,确实有损国本,不如姑且试之,下不为例。”
管我愚素来敬重司马明经,虽然脸上神情不佳,却马上闭口不言。
李司空则对此事大加赞赏,口称陛下圣明,不过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估计是巴不得这个踢断他儿子命根子的混世魔王死在海上。
这一支船队,去了很多国家,包括林邑、天竺和大食等等。它带去了天朝的丝绸、茶叶和瓷器,也带回了异国的黄金、象牙、香料和作物。关于这次出海的原因,历史上众说纷纭,有人说齐成碧是为了寻找不死药,有人说齐成碧是为了搜罗异国美人,还有人说齐成碧是为了保护沈彦谦因为沈彦谦才是齐成碧的真爱……
其实,真相是——
我戴着手套的手握住了沈彦谦的手,注视着他的双眸,“彦谦,朕有一项非常重要的秘密任务要交给你。”
沈彦谦神色不耐,但想到赵清曲的倾国容颜,还是强自忍住,“说吧,何事?”
“我翻阅典籍,查明海外有一种草药,可令男子受孕,此次出海,你一定要把这种草药带回来!”我松开他的手,握着他的肩膀,大力摇晃,“我齐夏能否子孙昌盛,朕能否开枝散叶,就看你的了少年。你把药草带回来,朕就为你和赵清曲赐婚;带不回来,你人也别回来了。”
沈彦谦神色一动,想到若是赵清曲能为自己生个孩子……
因为我摇晃他的动作,他的鼻血溅到了我身上。我看着衣襟上的血迹很久很久,终于忍不住一个飞踢。
“扑通”一声,齐夏王朝的使节,大长帝姬的独子沈彦谦在扬帆起航前掉进了水里。
我一直觉得自己居然和沈彦谦这种人有血缘关系,一定是哪里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