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中有《杨朱》一篇,但是《列子》晚出,系魏晋人伪托,不能据此来论说杨朱的思想,大约更多反映的是魏晋人的思想,但其中可能还是有一些杨朱思想的痕迹与影子。如果没有这些痕迹与影子,魏晋人的发挥也就容易失去根据,魏晋人只是在里面把杨朱的"为我"发挥成了纵欲主义,所谓"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但"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似乎有可能是先秦杨朱的思想,毕竟先秦思想家们的思想有关注"为治"的传统。在孟子看来,儒家当然要"为己",但是为己之后还要为人,这为人包括为天下的内容,而杨朱的思想是纯粹的为我,拔一毛利天下均不为也,因而孟子认为此种思想对社会危害甚大,"杨氏为我,是无君也",也就是说,如果天下均"为我",那么社会共同体就解构了,就成为一个一个的"个体自治"的世界了,就否定了君王存在的必要。杨朱的思想实际上是当时道家思想的一个别派,只不过是道家思想走得最远的一派而已。
另外,孟子也猛烈批判墨子,主要是批判墨子的兼爱思想。墨子的兼爱思想主要是指无差别的爱,但儒家不主张这种无差别的爱,而是主张"爱有差等"。这种有差别的爱就是由近及远的爱,如果一个人不爱自己的父母,他就不可能爱天下人的父母;如果一个人不爱自己的兄弟姐妹,也就不可能去爱别人的兄弟姐妹。故而孟子指责墨子说:"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所以,孟子认为杨子和墨子的思想是无君无父的思想,"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必然在他拒斥之列,"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孟子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乃是"承三圣"之业而已,"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这也客观上道出了孟子文章"气盛言宜"的事实。这是孟子文章中经常要辩论和批判的最主要的两个思想。另外,孟子也批判农家的思想。农家中有一派主张君王要与民并耕,如果真这样,那么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孟子批判这种思想,主张天下要分工合作,社会才能和谐运作,这就是儒家所主张的"别异"。分工就是别异,儒家所倡导的礼的主要功能就是"别异"。
孟子就是在跟杨、墨等学的辩论中形成了他这种"气盛言宜"的文风。可以说孟子是先秦时期的雄辩家,其他没有哪一家像孟子那样善于辩论。我们在《孟子》里面看到的,都是别人大败而归。孟子的辩论常常是穷追猛打,咄咄逼人,直到把别人打回原形。这使我们读《孟子》的文章感觉痛快淋漓。《论语》的文章风格就不同,显得和风细雨,温柔敦厚。
孟子的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个是仁政学说。在《孟子》里面,无论跟谁辩,孟子都极力推销他的仁政学说。那什么是仁政?仁政就是善政,是性善之政,把人的先天的善性充分地发挥出来,并用之于民,用之于政,就是所谓的仁政。这是基于他的性善理论提出来的政治学说、政治主张。孟子周游列国,不断地劝君王、侯王行仁政,但是没有人听,以为他的学说迂阔,所谓"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然,与其他家所开之药方相比,孟子所开药方确实不能立竿见影,正如史书所说:"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在这种"争于力"的时代,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也是必然的。诸侯王不用,难道就说明孟子的东西错误吗?也不能这样说,不能立竿见影的东西往往都是在思考根本的、长远的问题,很容易立竿见影的东西往往是在思考短暂的、眼前的问题。
与仁政对应的是圣人,圣人是把善性充分发挥出来的人,是先知先觉者,而一般人的性善往往只是潜在的,并没有把它充分发挥出来,是后知后觉者,普通人如果能够把潜在的善性充分发挥出来,也是能够成为圣人的,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是也。在孟子或者儒家看来,只有圣人在其位才能实现孟子所谓的仁政理想,而孟子所处的时代不是争于"德"的时代,而是争于"力"的时代,这决定了孟子的仁政学说必然被诸侯王们目为"迂阔"。所谓仁政,一句话,就是以德服天下,这就叫做"王道",叫做王道政治。反之,以力服天下就叫做"霸道",叫做霸道政治。
(一)概说 (2)
仁政、王道是孟子一生的政治理想,但是孟子的这个政治理想也确乎是理想,不仅他没有看见其实现,后世的人也没有看见其实现。理想没有实现,却成就了《孟子》这本书,史书上说孟子在与世之"所如者"不合之后,"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这是理想失败后的第一个收获。同时,理想一旦提出后就不能被消灭,反而成为了后世历代政治的道德威慑,这也是它产生的第二个长远的效应。这些就是所谓孟子仁政之学最基本的东西。当然,圣人在位行天下之政,西方也有类似的学说,在古希腊柏拉图那里称之为"哲学王",认为修养达到哲学家的水准才能做君王。当然不能说这与中国的"圣人王"完全相同,只能说有近似性。
第二个是孟子的民本思想。大家都知道孟子说过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种民本思想和民主思想当然不是一回事,但是民本思想如果稍加现代性的发挥,也可以成为培养民主思想的土壤。君、民对比是"民为贵,君为轻",如果把臣子和君王来对比,那又怎么样呢?我们知道儒家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关系是礼之重要一伦。关于君和臣的关系,孟子说过一句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说明这不是一个单边的关系,而是一个互动的双边关系,君王如果把臣子看作草芥,臣子就可以把君王看成强盗和敌人。那么正常的君臣关系是什么呢?孔子谈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也就是说,君要以礼来对待臣,那么臣要用忠来侍奉君王。不正常的君臣关系的极致是君视臣如土芥而臣视君为寇仇的关系,而如果君王善待臣子,就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这样的关系就是良性的互动关系。
很多人把古代君臣的关系理解为君对臣有绝对的单边主导关系,而在孟子看来不是这样的,君臣是互动的,是双边的而非单边的关系。有人问,武王伐纣是不是弑君?孟子认为不是,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这些话说得非常大胆,当然这种思想对那些喜欢搞独裁的君王具有极大的震慑作用,这其中就震慑了明代的朱元璋。朱元璋读到孟子的这些话,就非常震怒,《明史》中记载说:"帝尝览《孟子》,至'草芥'、'寇仇'语,谓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唐抗疏入谏曰:'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时廷臣无不为唐危。帝鉴其诚恳,不之罪。孟子配享亦旋复。"孟子是亚圣,本来要在孔庙里陪侍孔子,接受别人的祭祀,千年礼仪如此,可朱元璋却下令罢去孟子的配享,这对代表"道"的士人一方是极大的震动,尽管朱元璋下令说"有谏者以大不敬论",但还是没有吓退士人,钱唐冒死一劝,朱元璋还是不得不在"道统"前面让步了。
第三个是孟子的性善论。这是我们理解孟子思想最重要的一把钥匙,性善论是孟子政治学说的出发点。那么孟子对性善理论是怎么来论证的呢?孟子是用经验来证明的:"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在另外一处,孟子举例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见到一个小孩子将要掉到井里去,这个时候只要是人都会产生"怵惕恻隐之心",他认为人们产生这样的心理,"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并不是要为了纳交邀誉,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小孩子的所有情况,但人们都要自然而然产生那种"怵惕恻隐"的心理,因而孟子认为人天生就有恻隐之心。孟子是通过经验来证明的,但经验证明有一个问题,你能够提出正面的经验,别人也可以提出反面的经验,用经验去证明,确实很难确保普遍必然性。你所寻找到的经验,只是全天下经验中的一部分,你如果要找经验,就必须穷尽所有经验,但一个人是不可能穷尽所有的经验的。
从逻辑学上说,在一个非常大的范围里,不可能有完全的归纳法,因为不可能列举完,小范围是可以的,所以从经验上来证明逻辑上的完备性确实有点问题。但是,不从经验来证明而从理性上来证明,这也是非常麻烦的问题,也不好证明。从理性上,要证明人性善,总需要在人性善的前提上再找一个更高的前提来确保人性善成立,这就要用演绎的方法来证明了,也不好证明。人性本善还是本恶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玄学的问题,也就是说,这只是一个假设,但需要这个假设,正如西方中世纪以来,很多人在问,到底上帝存不存在,这个很难证明,当然西方思想史中也确实有很多哲人去证明,本体论的、逻辑学的,等等,用了很多方法去证明。伏尔泰说过一句话,说即使上帝不存在,我们也必须要假设上帝存在。为什么呢?这个世界必须有一个不需要证明的最高的假设,你不假设它的存在,就意味着我们的道德体系自动崩溃。西方的这套道德体系,它的最后根源就是上帝,上帝确保这套道德体系的成立。
在孟子那里,性善无非就是一个假设,也只能够是一个假设,即使现实人性有不性善者,我们也必须假设他性善,现实中的人有人不性善,这个是可能的也是现实的,但这不妨碍我们假设人性本善,我们必须假设人的原初是性善,假设性善就意味着人应该充分发挥你的善性,发挥善性就意味着每一个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人皆可以为圣,也就是王阳明所说的满街都是圣人。这个思想和西方比起来就不同。在西方基督教思想中,除了上帝之外,人人都有原罪,也就是每个人都不可以成为上帝,上帝只有一个,上帝是绝对至高的,所有的人都是上帝的仆人。你的第一假设不一样,结果就不一样,过程也不一样。当然,事实上的人性怎么样,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理论上、逻辑上的第一假设是可以选择的,你可以选择性善,也可以选择性恶,这个是可以的。但到底人性是怎么的?人性的真正状态是什么?这说不清楚。凡是玄学的东西都说不清楚,我读本科时曾经旁听过西方哲学史的课程,教西方哲学史的潘佳铭老师在课堂上开玩笑说"人之初,一团肉",这可能是很中性也很好玩的说法。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孟子的恒产恒心说。这一点很重要,很有现实意义。《孟子》中有两处说到"恒产恒心"的问题,一处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一处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在孟子看来,一般人必须有恒产才能有恒心,没有恒产而有恒心的只有一类人,那就是"士",只有士人能够做到。恒产是什么东西?用现代术语说,恒产就是不可剥夺的个人财产;用西方政治学法律学的术语说就,是私有财产。西方有一句名言"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以进",讲的就是私有财产的神圣不可侵犯。在西方主流古典思想中,私有财产是人自由的前提,没有独立的财产就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独立的人格,你的心灵就不可能获得自由。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就讲,私有财产是获得自由的前提。孟子的思想当然不完全是西方古典思想中的这个意思,但是在现当代可以朝这个方向去发挥。
(二)普遍人性与共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