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仇问夜访程得胜,且说腾龙朝中,自伍信逃遁,远滔浮尸濛水,朝中另一将领段达,渐受重用。此时岩香三世家已除,兆灼羽翼渐丰,正欲发兵扫灭岩香,却要笼络段达,为其效命。故此段达权势日盛。看官又问,朝廷人才济济,小皇帝又为何转了性子,偏爱被他贬去西门的段达?只因段达是粗莽武夫,家里本是盐贩,十足的平民出身,背后无甚势力,故而兆灼、星微放心用他,以至今日。
段达得势之后,段氏盐庄遍布腾龙,手下横行不法不提。
且说岩香女主萱和,自诛了三世家后,得以掌权。却把大政交与楚云蕴,那楚公子表面日日笙歌、不务正业,实则将岩香样样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萱和因此也获圣君美名。萱和帝权在手,破了祖制,立了云蕴为大将,群臣均不敢有异议。
楚云蕴掌了大权,使人伕暗开伏香山洞三百余口。暗命岩香精锐在内练兵,以防腾龙来袭。
看官道,你作书没个章法。原说云蕴是腾龙谍者,如今又说他暗助岩香,显然不对!且听我慢慢道其中原故。楚云蕴之父在瑕玉朝是位清官,只是兢兢业业为官,从不攀附权贵,却因刘氏灭门一案被问责入狱。此案末及查清,操钺正位,不问情由,将楚大人放了出来,复于原职。可不曾过了几时,楚大人又因生性耿直,写文章明责桂王与程文举的过失,由此开罪了程文举。程文举遂又将他算作瑕玉一党,再入狱中,不幸染了疫症而死。
此时楚云蕴寄养母家,从此发奋,投了几个名师,习成文武全才,却不愿为官,遁入道门。三年前,陆星微得了君心,兆灼许她宫内外自由行走。星微一日游兴大起,易服出宫,却惊了坐骑,被楚公子所救。星微只因喜他气宇轩昂,不查他底细便奏了振武帝,派入岩香为内应。
云蕴虽惜其父死得甚冤,无奈自己为腾龙人,本想真心效劳。谁知赴任之时,却在探日海客船上遇见一人,正是隐居多年的孙万周。孙万周武功盖世,又告知云蕴之父实为孙氏后人,当年为避光寒帝兆问天追杀,祖上改姓为楚。因孙万周老迈,便由凤沐卿将一生修为传与云蕴,约以助他推翻兆氏,终掌江山。云蕴听了,野心渐起,当时暂时隐忍,可自三世家被除,便使他野心复萌。便决心借女主垂爱之机,以岩香之力相抗兆氏,自做人上之人!
眼下云蕴飞书星微及兆灼,言岩香军力疲弱,正是出征取胜之时!
兆灼看了来书,眼眸一转,道:“如此,这边不急了。遂不理会岩香,命段达全力追剿伍信!”
段达领了圣旨,遍搜全境查找伍信。血槎门中的寇喜听了此讯,便求门主仇问护着伍信。仇问不忍拂了恩人之意,便命尹清、冷桂二人带弟子前往伍信所在十八岗九幽山寒暮洞守候,以待段达。
尹、冷二人并非门中精锐,但仇问毕竟还是派了人。段达精锐攻山,仇问的弟子尹清却揣度门主无心救护伍信,暗动私心,先撤了好一拨弟子。段达人马围堵山洞,伍信挽了景星的手道:“仇问乃瑕玉故人,其底细我已猜知。我本投桂王,与他为宿敌。他不出全力救我,却又还是出了力救我,对我等尚算有恩。我本欲存着残命,以待将来好与汾姐雪恨,可如今不能夠了。将来,景星可投仇问,只需说你那义父了慧大师卫流云的名字,门主便不会薄待你!”
白景星簌簌落泪,如梨花带雨。洞中微光之下,愈显她清丽无俦,白姑娘手按宝剑,音沉如水:“主公乃当世英雄,今小女子冒死保你出去,东山再起,何必仰赖他人?”
伍信道:“鸟失其俦,人失其侣。我失了汾姐,便如去了心气。就算与段达二人相拼,也是赢不了的。本将一生,便凭些个傲气,何必等他进来,让我难看?这后山为草灰质,原是我自留退路。事到如今,你可自行掘壁出逃。景星,漫漫江湖,从此任你行走。去不去投仇门主,由你自决,只一点,你既唤我主公,我便吩咐于你。”
景星泣道:“敬听主公吩咐。”
伍信抬手,拭去跪在他的脚边之人腮边珠泪,如呓语般轻喃道:“美人……莫要轻易动情。莫要玩情自焚。”
说罢,伍信以剑拄地而亡,原是以内力自毁气海而死。
白景星大哭一场,背了伍信尸首,踩着晨露,果然以剑挖开一壁而出。段达自有手下在山后拦路,景星武艺绝伦,生得绝美。生生杀出血路,其中有一守将,武艺甚高,景星原不是对手。只是那守将原与统帅段达有隙,如今见她逃去,竟色心大起,不忍追击。
后段达勃然大怒,吩咐斩了放走景星的守将。又怕损了自己军功,此段瞒去不报。伍信已死,皇帝厚赏段达不提。且说段达剿杀伍信,白景星独自逃去。只见山洞外天穹如墨,月隐星沉,野虫低唱,荒草齐腰。景星并无坐骑,只见她白衣沾血、长剑染污,秀发散乱,泪痕满腮,踏着衰草,乘着惨白月光,狼狈而行。心想道:“义父已于数年前惨死乱军之中,当年带兵的凶手至今不明。如今主公又身败名裂而亡。仇问态度暖昧,手下又从没女弟子,去投他未必能好。如今相随我的伍氏亲兵,均已战死。我孤身一人,不如改作男装,暂时漂泊江湖,另寻个明主相投。”
白景星凄惨之态不提。再说当年操钺帝为独掌朝权,一日处死柽王等三王,柽王为武将,最是不甘,触柱而亡。如今十八年过去,柽王是否尚有后人在世?各位看官不知,原来确是有的!那柽王等三王属于暗暗赐死,虽去了朝中羽党,却并未牵连六岁幼子。加之其后桂王上位,为定人心,复了柽王等三支的名位。那柽王的独苗幼子兆烨,世子之位自然恢复了。
但柽王之妃单氏,与柽王甚为恩爱,早年在书君朝时,他夫妇随同潇王,在伏虎城立有大功。后柽王因战伤致仕,本来退养在府,不幸死于兆漪之手。兆灼上位之后,伍信主事,虽复柽王名号,却打压柽王府众人势力,单王妃衔恨于心。日日以报复帝室之语教导世子。那世子兆烨,至今24岁,文武已成,相貌不俗。表面不显山露水,暗地听了他娘言语,自培植羽翼,暗成气侯。江湖上消息灵通,因兆烨世子行事奇诡,故江湖上统称柽王世子的羽翼为“幽兵”,其据地因最初在柽王府后“通幽阁”,(此阁是老柽王在书君三十年所修,由府内西花厅后密道,可直入此地。)故世子得江湖人送号“通幽阁主”。
高居帝位的兆灼,对兆烨的所为也有察觉,不过却另有打算。表面上,皇帝与同辈堂哥兆烨,依旧客气相待,兆烨,亦做逍遥世子——本来,老柽王一死,他就该袭位的。可桂王在位时就平反了老柽王,照规矩,世子袭位前,必须由现任皇上不旨。但振武帝却一直没有发这个话。他也就怀着怨念,继续做世子了。
那兆烨世子,自恃才华、武艺,想起兆漪、兆灼二人在位,对自己一族人等均不仁义,深为痛恨。近来,又因与段达将军族人争夺官盐盐矿开采之权,闹红了脸。这日,段达已奉命往岩香近境探察去了,兆烨身穿一身花哨华服,手执细竹骨绢面扇儿,跨了火艳艳一匹高头骏马,走在长街,正过了段达侄儿段铭所开盐庄。二话不说,兆烨手下便借口与段铭争执起来。段铭见识过兆烨手段,又惧着他皇族身份,也不敢与他破脸,便赔笑道:“世子海量,宽恕愚兄。生意场上各凭本事,那探日海那片盐场,需是皇上许给我的。”
兆烨哼了一声,语露十二分不屑,诮笑道:“段大哥须是记差了!当年我父老柽王与潇王兆贤打赌赢了,潇王爷将他家产业的那私盐矿让予我家。我需有潇王契约书在手。朝廷也授了令牌,命此盐矿为官盐矿。段兄何必不认帐呢。”
段铭道:“愚兄倒是记得,潇王在瑕玉朝坏事,那位皇爷倒不曾牵连旁人,但令尊于操钺先皇时犯了事,先皇可是明白下旨,一切家产均不作数了!今上圣明,业已将此官盐矿,交予段氏打理。所得均归国库。我须不是白占你的。”
兆烨冷笑数声道:“如此争下去无益。不如刀剑上见过真章吧。”
段铭笑道:“如此甚好。”
兆烨一声火色秋袍烈烈舞起,宝剑在腰中渐渐出鞘,寒光耀目。
兆烨武艺高强,一向不轻易出手。此次,兆烨得意洋洋,拔剑直指段铭。岂料火光火石之间,那平民出身的段铭,又想了一个阴损打法。便是挺了一口短刀,直奔对手小腿胫骨而去,中者必残!
那兆烨是皇族,不曾见过如此阴招,一时间便愣了愣神。那刀便径直往腿上招呼了!
说时迟,那时快。此时便有一口好刀,磕飞段铭手中钢刀,那人一身嫩杏色衣饰,看样子年纪不到二十。他身如幻影般,早闪至二人中间,立定身形。冷然道:“这等下流刀法,实不入眼。有玷武林侠义本色。本公子今日是第一次与人解了争斗,万望二位千万赏个脸。”
那兆烨与那杏色衣袍的公子对视一眼,便细眉一挑,眼角含情,笑道:“这位剑客,武艺虽精,但为人却不磊落。我待要感谢于你,却不知如何谢过姑娘!”
那杏衣公子,脸似霞烧,半晌道:“好说。小女姓陆。草字星柔,原是学艺不精,使得不好。我原是想劝二位,千万住手。”
兆烨拱手道:“姑娘好说。这等下九流的刀法,是倭国桑日所遗。也只有这等无识小民,才会使得出来。”
段铭听了,也红了脸。自家理亏,不言语了。
兆烨便上前,看着星柔笑道:“本世子在江湖上颇有人缘,早就听闻姑娘虽出身陆家,却不习武。新近随着夫家,投在那仇问手下。我现下看姑娘出手狠厉,想必传言有误了!”
星柔浅笑微微,说道:“原本我不过偷偷学家父的一招半势,这也不算学武的。”
兆烨道:“星柔妹妹好大的忘性。当年我父柽王被害,亏得伯父陆秉权在岩香保全。我与你幼时曾见过的,你如何便忘个一干二净!”
星柔道:“我却记得了,只是世子爷如今这般俊伟,小妹不敢认了。”
兆烨瞧了退在一旁的段铭,沉声道:“我与你这事,稍后再提!只是这笔账,怕是轻易了不得的。”
段铭道:“官盐生意已归我段家,世子若不服,可找我叔叔理论。”
兆烨出门随意,末带随从,眼下也不敢相争,便同了星柔,上马而去。同行了一程,兆烨问道:“我听闻你嫁了崇家小子,崇、田、陆三家却都给岩香国主祸害了。你如今跟着夫家投到血槎门中,可是有的?”
星柔叹了一声,道:“我虽嫁了崇惜泪,却一向少见他。自进了腾龙,我在凤都修罗竹林的独月楼中,他却在濛水慕蝶楼,两下从没往来。这回却因我哥陆云泽修书约我,我也想见那崇惜泪一面,与他说个清楚。”
兆烨道:“我道为何!原来那厮得了这泼天便宜,却不怜惜你!当年你爹陆相与我爹柽王并肩抵抗桑日人,你我也算世交。我母单妃,曾愿为你我许婚。你爹为怕你远嫁才推托了。如今那崇惜泪不来找你,你何必巴巴找他?不如跟着本世子……”
“烨哥哥果然同小时一样,六岁时如此,现下二十四了,还是如此!”
兆烨衣裳鲜丽,容貌灿然,跨着红马,态度悠然,睨了星柔一眼,朗声道:“我不过为妹妹抱屈。刚好有闲,便与你同到濛水,去见那仇门主。”
星柔道:“我自去找崇惜泪,向他要个对我的说法。你却去做什么?”
兆烨纵马向前几步,“你有所不知。血槎门人,入门之时皆要受老楼主授予控心丹。那仇问贵为楼主,当初却亦是如此。要想此药于人无害,便不能为不仁义之事。可试问人在江湖,刀头舔血,杀人如麻,岂能事事仁义?如今他内力大进,虽已逼出主丹,余毒却年年发作。我与他有些私交,又有幸认得十八岗上一位少年神医,取了一味难得解药。每年我派人月圆之日送予那仇问疗毒。如今虽还差些时日,你既要去,我便亲自与你去一程,也好瞧瞧那仇问。”
星柔面有忧色,良久幽幽道:“我哥入师门未久,却依师命改了名。如此看来,他对师父已然心服。我这个哥哥,我向来最了解他的。他素来傲气,绝不轻易低头。如今把名字都改了,可见他是准备长在江湖立足了。他既定了此念,想来惜泪、小田,多半相从。如今那小田回主楼已有数十日,崇惜泪却全不以我为念,他一直不回凤都,试问家仇如何报得?我别无所求,也只求他还我个明白。”
兆烨听了,喟叹一声,道:“妹妹也不必瞒我,只怕你心中,也不只为报你那家仇。唉!看来,崇家小子不解风情,实在有负于你。不过,贤妹也太心急了些。你如今去找他,又能问出什么话来?据我所知,那慕蝶楼乃书君朝贪官妫进所造。后来妫进犯事身死,此楼收归朝廷。当年仇问未入江湖,曾在竹城为官。那瑕玉爷,一时兴起,将此楼送给仇问暂居。此后那仇问失势,此楼却又收归操钺朝廷。不想没多久,操钺气数又终,桂王为拉拢血槎门,将此楼及楼外温泉数眼,又打点给门中二号人物凤沐卿。此后,仇问投入门中,不久便成了气候。凤公子得知仇问过往,又将此楼及温泉转送了仇问。那仇问接了孙门主的位后,一年之中,绝少回独月楼,却有大部时间都在此小楼之上。且他门中如今有个不成文的说法,但凡他重视的弟子,都留在那里。打发回来的,怕是此生前程便小了。”
陆星柔俏脸转红,接口道:“烨兄知道得明白。但我哥信上说他们三人都是一样的入室弟子,按说位阶不低,门主理应一视同仁。如何田遇时倒能回来?”
“妹妹唤我烨兄,不如仍喊我烨哥哥来得亲!”那烨世子扬了扬马鞭,慢悠悠开口道:“仇问为人算是不差。只是我总觉他是个暗心思人。他若真认为这田公子是好料子,怕是任说破天也不放回主楼里的!想来你哥与那崇家小子,必有什么事入了仇门主的眼,这也是件好事呢。”
陆星柔作了男装,杏色的修身秋袍,却更显她肤白胜雪,她想了一回,喃喃道:“如此看来,他倒并非有意冷落于我的。”
兆烨慢慢蹓了他那匹红马,侧目瞧了星柔一眼,在心里低叹一声,暗想:“那仇问心思暗,难以揣测,可你陆星柔呢?嫁了人便大不一样。短短一瞬,我便知你放他在心的情意。只是这情意虽好,不知崇家那人,是否上心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