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仇问上任方才六日,自逍山派并入本门的流沙客、峒元客、清渚客宣布洗手隐退,退回逍山派原址逍山之中,守着祖师萧客的墓隐居。
仇问好言挽留一番,设了盛宴,款待三侠,命焦观澈引人相送。
且说四日之后,仇问上任正满十日,依了旧日成例,去拜兆烨。兆烨自是在府中接见,行了礼,兆烨请仇问及同来的惜泪、长涛喝茶,茶罢,兆烨道:“英雄大会,尘埃落定。文兄你摘得宝位,也是理所当然。只一条,如今腾龙财力艰难,故此次未按旧制,礼遇其它江湖人士。小王也深感不安。小王有意,以文兄你的名义,在玲珑楼宴请各派精英后辈,为表风度,各派掌门均不出席。也可显示贵派与朝廷的谦逊之意。玲珑楼清幽雅致,正是各派弟子畅叙交情的绝好所在,不知文兄意下如何?”
仇问道:“我既身归公门,便是诚心投效主公。此宴乃主公厚爱,我当即刻派人前往准备一切。”
兆烨莞尔一笑,颇有闲雅之态:“不必,不必!宴在后日,文兄只派一名弟子前去便好!此宴代表朝廷,小王自是已派手下,传知各派了!江湖新人齐聚,当为美事,何用文兄劳心?你当上会首督主,闲事甚多,这等事,不需用你!”
“是。如此,多谢主公美意!”
兆烨轻笑一声,眼风扫过阿泪、长涛,闲闲言道:“文兄,你那首徒,身子不好,我也按你意思授了官。这二位爱徒,也是英雄。只不过,依小王看来,都不及那日场中那位绝代的美男子。却不知,那位青衣美男,如今何在呢?”
仇问道:“近日蝶殒谷盐帮生事,方仕在鱼跃谷官署理事。他办事最牢靠。我已答应,换立他为本门首徒,协助我打理署中公务,同为主公效力。”
仇问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变幻无定。他心知谢方仕极有可能是兆烨打入本门的内应,但主公方才分明不承认,用意难明。事难确定,只有缄口为妙。
惜泪恼师父逐走小白只在其次,他心里实在不满仇问在兆烨面前谦卑无骨的态度,故方才连茶都未饮,看长涛时,他战战兢兢,直挺在椅上,哪里敢动!
阿泪心里叹了一声,只见镇国王亲把金壶,为仇问续了杯茶,笑道:“上下尊卑,王法所定。小王与文兄你,拘束多时也累极了!这茶乃上品君眉,是文兄最爱,喝了这杯,你且让徒儿先回。我跟你弃了上下,只论交情,品茗下棋,可好?”
仇问抿了一口香茗,拘谨地放好了,微微拱手:“乐意奉陪。”
“如此,贤堂侄,你便与你师弟先回。王府呆着乏味,我且与你师父到我挚友陈参军府中耍耍!”
阿泪与长涛递了眼色,起身作揖道:“如此,属下先行告退。”
但兆烨不知道,阿泪二人并没回转鱼跃谷,而是潜行跟去了陈宅。两人施展凌空步,跟到陈府屋顶,也未见仇问有何异样。待仇问直拖到晚饭后,随了兆烨一起出来,阿泪与长涛才撤回,去了小客栈用饭,因两顿不食,饿得急了。
长涛道:“我向来都听你的,今日却吃了大亏。你早前的眼色,分明说主公另有他意。如今看来,又有什么事?”
惜泪道:“我也不知。只觉得奇怪,兆烨掌控时局,我总觉得他心机深沉,咱们师父怕不是他的对手。好比到陈先生家,为何要避了我们?如今没事,算是最好的了。便是少吃一顿也饿不死。咱们需要快些,好在师父前头赶回去。免得叫他怀疑我俩。”
长涛扒了一口饭,大声道:“好,好!反正我是个没主意的,万事由阿泪哥哥拿主意。只要不是女人的事,阿泪还是最有主意的。”
两人会了账,急赶回自家。来到谷口,却听王胜来传,说仇问与方仕,会合众人均在督主府,要他二人立刻前去。
惜泪把眼一翻,嘀咕道:“师父架子大些也罢,那姓谢的也横起来,我便不去怎的?”
长涛道:“连夜相召,怕有要事。也罢,我先去了,到时再说与你就是。”
“算了!别叫师父脸上难看!一同去好了!”
二人携了各自兵器,来至督府。未及进去,已有黄坤领了两个小师弟在外候着。黄坤笑道:“二位师兄见谅,如今进这门儿,都要卸剑的。”
阿泪心里十万个不服,心道,你看我们哪个带的是剑?也是无奈,不情不愿将绝泪刀交与小师弟收了。
长涛笑道:“我这软鞭方便的很。往腰里一缠就是了。”说着,甩开大步便走,那黄坤伸手便拦道:“越师兄,别让我难做呀。”
阿泪原就有气,闻言更怒:“便不交,你要怎的?”说着一手又将自己的宝刀从师弟手中夺过,怒目向着黄坤一瞬,别看惜泪俊秀,平素也从不霸道凌人,但此刻这一眼,已然慑住黄坤,他只得闭口,让了道路。
来到大堂正厅,除云泽与去各派传信下柬的几个弟子外,一众全在。仇问显然已说了多时,阿泪、长涛默默站在花无恨身后,听仇问道:“自今起,立谢方仕为首徒,兼副督主、江湖上的副会首。我血槎门,虽然一向帮护朝廷,但从未受封。如今多事之秋,我辈当建功业。我门中两楼四十八堂三百分舵,自今正式代表朝廷,匡扶正义,赞襄主公!选入督主府的,全员仅二百多人,有官职的,更是绝少。但都是门中精锐。我如今身体衰弱,力不从心。今后,尔等听谢副督主盼咐,只不堕门风、不违侠道、不改初心、不执私念便好。方仕——”
“督主。”
“我今便予你黑玉卧虎印,代行本署之权。丘虹矶!”
“弟子在。”
“你向日谨慎,昔日在独月楼探访,也未露行藏。今,委你掌署中机密情报之事。”
“是,谢督主信任。”
“萧竹庭,萧少侠!”
“是!”
“你年少有为,武功盖世。更兼我也已从贵派长者流沙客处得知,少侠学识渊博,见识不凡。门中事务,我属意你去与方仕参谋定夺。便授你本署参谋军师之职。”
“至于本门其它旧人,与新并入的其它诸位少侠,则都交方仕你去定。人无规矩,不成方圆。我前日里已命方仕拟了46条门规,请寒玉抄了,又叫书匠刻了印好,明日发与大家。另外,方仕!最重要的两件事,你来说吧!”
谢方仕神色端凝,沉声道:“参加玲珑楼便宴,代表的是我督主府的颜面,也是门中的颜面。我想,此事便由长涛师弟去一趟。你实力中上,为人稳重,正当其人。”
“是!”长涛拱了拱手,默默退在一边。
“现在离那宴席之日还差着几天。惜泪师弟,你属本门上上高手,今有蝶殒谷盐帮的人众,极为嚣张不法。竟垄断当地盐价,还当街打杀平民。短短几日,本门弟子为保龙都太平,和他们已冲突了十数次。便由你挑了十数名好手,与他们一较高下,不必害命,灭了气焰便好。”
惜泪不答,只拱拱手,算是答应。
“花无恨!”方仕又唤道:“你明儿去逝水府探望云大师兄,当面拨付他一百两腾龙银,嘱他好好将息,早日回归啊。”
无恨也领了命,方仕又道:“王胜师弟!”
王胜堆笑道:“在!”
方仕道:“你武艺不济,计算却精。自今门中银两度支之事,由你负责吧!”
王胜收了笑,正色应下了。
“诸位师弟,分作十队,每日派一队巡游街市,具体安排,暂按我定的办。我要名单明日人手一份。云师兄的,明日由无恨去送。当然,这只是暂行。最终名册,待我与萧竹庭商议修改后,另行告知大家!今日到此,大家且散!”
次日,阿泪领人前往蝶殒谷,下手没个轻重,将盐帮头目钱昭打得不轻!阿泪心里也纳闷,这人功夫不像是这么差,怎地这般不禁打?刚要宣一番大道理,谁知竹庭飘然而来,那姓钱的没几句话,纳头便拜。竹庭顺水推舟,又将钱昭收入门中来了。
阿泪出了一身汗,却将一腔幽怨打出来了,蝶谷距慕蝶楼不远,风景绝美,可竹庭是自有仙气罩身之人,眼下一袭水绿,更比大会那日显得年轻秀逸,浅色玉冠束了乌发,只拿着短剑,温文尔雅含笑立着,只教那周遭一切均失了颜色。
阿泪望了竹庭的眼,丹凤秀美,眼角飞光,只一看,怎么也不信,五官这般精致之人,会存不良之心。
阿泪含笑行礼道:“萧师哥不与副督主商议名单,怎么到这里来揽这粗活呢?”
惜泪注意到,竹庭的手纤细修长,白如美玉,那样的手,衬着他短剑上的彩色宝石,怎么看都是极美,很难想到,他的剑法竟那么了得,闲闲几招之中,竟有十分狠意。
这个“狠人”开口,声音却如风过竹林,十分清朗入耳,他也拱手施礼,明眸闪烁,亮如秋水,那礼仪规矩却半分不错:“阿泪师弟!门规、名单,原来早已定好,印成小册,发给众人。除了师父与谢师兄,旁人说话都是多余。我也无事,听长涛说,泪哥儿你这档子事有趣,我便来寻个乐子。这位帮主是血气汉子,给他个机会,便是个顶天的好汉!何必要破脸相争呢?就给萧某个薄面,两下和解。钱义士收了烈性,加入门中,同为师父与主公分忧,岂不是好?”
“他若是欺人恶霸,我怎好与他共事?”阿泪心里这般想着,但见钱昭端端正正跪在沙地上,反倒把话噎回去了。钱昭满脸戾气一瞬不见,赖着脸求告道:“小人原也是没法儿。这谷中出入不便,做营生甚为艰难。小人仗着做的是官盐,行为便大胆了些,几个同行,畏我武艺,疑我另有势力,便也避让些个。不想盐价高了,小民闹出来,竟惊动了督主府的大侠如今好了!英雄大会震动江湖,哪个不知二位大侠名字!二位大侠既归公府,便是上差,便是正道!您既垂青小人,焉有不依从之理?!小人愿将营生交给舍弟打理,上交差价五百金,领着手下十五人,加入、加入督府门墙,还望二位上差,教我进身之道!”
萧竹庭问询道:“阿泪,本门现在弟子无数,此人根骨上佳,我想收留于他,你看如何?”
阿泪难得又是一笑,“师兄但凭心意,何必问我!钱师弟,容你半日,打点一切,而后到萧师兄处报到好了。”
那钱昭顾不得脸上青紫,两手撑地,伏面向下,扣了几个头:“多谢二位师兄!”
说罢,那钱昭也不收拾,忙不迭地一溜小跑,跟上二人。
回到督府,竹庭细说了事由经过,方仕因自己来得晚,自知根基不牢,惜泪向受仇问重视、竹庭又是别派并过来的,没仇门主发话,自己不好开罪。想了一想,脸上不露半分不悦,一张俊秀脸蛋,灿然含笑道:“大好事!如今血槎门正在用人之际,盐帮望风来降,实乃明智之举!钱义士既然来投,便是同门。我岂有不纳之理?只是往日霸道行径,却不可不认错。这样吧,午后,我便引你见师父,用你何职,凭师父决断吧。”
钱昭唯唯而已,等到下午,不见仇问,没有文契写明职分,只差无恨说了一声,做低阶弟子,编在十队末位。钱昭心中有气,但也想来日翻身,默然听命而已。
再说惜泪在督府之外,见了花无恨。那无恨特意穿了白底红边簇新的轻袍,外罩冰丝薄纱,着意梳理发髻,戴了个质朴内敛的乌金点珠发冠,一根寻常银簪束着,既显得儒雅,又不压过方仕的装束,显然如江充见武帝——别出心裁,是仔细盘算过的。花无恨见了阿泪,叹了一声,说道:“师兄!唉!”
阿泪与无恨是常见面的,彼此虽没深交,到底熟稔,见他不乐,便问:“怎么了,花师弟?”
“谢方仕…谢师兄,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我入门至今,已有八年,算来比你们都久些,连师父也不曾漠然相对,他却连眼皮也不抬。我想着与他留点印象,来日好做个副参谋之职,也是他准我与他论兵法,谁知我不曾说完,他便挥了手叫我退下。连句话都没有!我好歹手刃了李太监,连主公都说我有功,他、他真是……”
花无恨的眼里藏不住事,他一向都在藏锋,可自打除了李太监,可能自认为帮了兆烨,便从心里狂起来,偏这一狂,便再也藏不住了!眼下,就连直心肠的阿泪也明了了:“花师弟,虽说本门有些个不公,终是还有我们师父在。留在这里,对江湖中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虽然我也不赞同师父充当主公的棋子,可现在,我们能有什么路?要么走,洒脱甩开,要么留下,服从为上。别的,我看也没法子!”
这位“出尘”的花师弟,“哼”了一声,细眉一挑,不屑道:“我看本门已落颓势,没多久便要衰败。师兄,要我丢掉江湖名位,一走了之,我又不是圣人,做不到的。但我也不愿留在这里,被谢方仕压在头上。我看还是先留后路为好。唉!云师兄,明摆着已经失势。姓谢的,要我到逝水府去找他,分明要让他难堪。我想你好歹是他妹夫,又曾结过义。两层关系在呢,不如你去。门中拨给他的钱银,旧例按月发放,自有专人统一去领。如今还得低三下四,去找王胜这个后进的领取。偏这王胜上任才得半天,傲慢已极,竟摆些脸子,像是索要人事!我看门中是变天了,什么都不称心。”
惜泪经了前边这些乱事,心绪远未平复,他望着无恨,心知他已有去意,早晚他们二人做不成师兄弟。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阿泪想着,不觉脸色肃然,他白衣飒飒,负手而立,云藏起心底悲凉,有意说得云淡风轻:“人各有志!花师弟,以愚兄想来,众师兄弟,去留皆该听凭自主,怎能万事赖着他人决定?但万事总有一定之规,谁也不好违逆。若决定留此门中,便该依此门规矩。既选了方仕,也不容后悔。云师哥那里,自然是我去。王胜的嘴脸,也由我去瞧!”
花无恨闻言,叹了一口气,却甩开大步往督府门外走去,临去朝阿泪拱了拱手,道:“阿泪,我先父曾参与过先帝兆漪赐死柽王的行动,在本门和主公那里都注定很难有前程。我以前拼命表现,无非想搏一回。现在看来已无可能。若以后,咱俩对面而立,还望师兄能念同门的情面!告辞!”
阿泪望着无恨远去的身影,心里涌出一阵酸楚之感:自瑕玉以来,短短二十三年间,朝廷已换漪、河、灼、熵四帝三朝,权臣也由程文举、伍信、杨远滔、段达换到了今日之兆烨。世事变幻若此,人人命如飘萍。门中众人,将来命运如何?又有谁能知道呢。
阿泪想到星柔,活着的时侯,自己躲她、敷衍她,却没关怀她、爱护她。就连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也没在她身边!连她究竟是怎么死的都全然不知!自己与阿柔,究竟算什么?!偏偏阿柔是云泽的四妹,也是阿泽最挂心的妹妹,如今这样,自己拿什么去面对陆云泽呢?
阿泪心绪乱透了,迈步往王胜的度支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