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8年5月12日。
这个日子注定要被人类历史记住。
这一天的下午2点28分。中国的一个并不被人们熟识的地方--四川省汶川县,突然地动山摇,瞬间天昏地黑……随即,一个个乡镇消失了,一片片农舍和居民楼坍塌了,一群群孩子和老人、男人和女人被活生生地埋入了废墟,断头折腰,血溅江河,惨不忍睹……
与此同时,周边更多的村庄、更多的城镇、更多的百姓也被更严重的山崩地裂掩埋了……
北京在摇晃。上海在颤动。广州人惊恐地从楼房跑出,甚至连隔着大海的台湾同胞也有明显的震感。
里氏8.0级大地震!中国的大地都在震动!从那一刻起,中国的十三亿人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与悲伤、紧张与焦急之中。世界也在揪心地注视着东方大国发生的这一强震。
尽快抢救伤员,保证灾区人民生命安全。第一时间里,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胡锦涛的声音回荡在神州大地的上空。
灾情比我们预想的要严重……同胞们,同志们,在灾害面前,最重要的是镇定、信心、勇气和强有力的指挥。我相信,在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坚强领导下,广大军民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我们一定能够战胜这场特别重大的地震灾害!第一时间里,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的声音和身影,出现地灾区上空昀飞机上。两个多小时后,他到达灾区一线。
那时起,全中国人民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关注灾区的每时每刻……
那一天起,我的心就被拉走了,拉到了那片到处是废墟和流血与死亡的地方。
我无法不去。可去了后就想走,我不忍心双脚踩痛那些依然躺在废墟里的已经没有呼吸的生命。刚一走,我又自责:那些躺在楼板与泥石流下的冰冷躯体多么寂寞和孤独,你怎么不陪他们多待些时间呢?
于是我又一次返回那里。
地震之后,我已经去了那里三次。每一次去后都让我感到心灵的颤抖--
第一个忌日
我第一次到灾区是在大震后的第七天。
到成都后的第二天,我便进入了一个重灾区。那是个被地震毁灭了的山区小镇。我眼前看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当地百姓告诉我,地震前这里很美,常有成都的城里人到这儿休闲度假。现在我们什么都没了,连猪崽都死光了。一位老乡这样说。
解放军在这里清理废墟。上面有指示:七天后大面积的救人搜索将结束--这个时间已经超出了人的生命极限。虽然前线时有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说哪个地方又救出了生还者,但对多数被埋者来说,七天后生存的机会基本没有了。
一片废墟前,两辆推土机轰鸣着,一堆堆横七竖八的水泥板和砖瓦块被翻动着。周围有不少当地百姓围着观看,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后来知道那里面还有被埋者,那些活着的人茌等待见到自己的亲人……
一位中午妇女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穿着医生的白大褂,表明她是一个医务工作者。她是我们附近镇上的医生,她丈夫埋在里面一直没有出来。今天她是来看他的……一位老乡悄悄地告诉我。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为这位可怜的女医生,为无数与这位女医生同样命运的灾区人民。
她一直在另一个地方抢救伤员,中间来过这里几次,但因为她男人被埋得太深,一时挖不出来。今天清理废墟,估计能见到她男人了。老乡继续在我耳边说着。我的心因承受着推土机的轰鸣声而紧缩起来……
那等待的时间太残酷。你又想早些看到结果,又不愿看到结果。对女医生和对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一样。
推土机继续轰鸣着,大地似乎也在强烈地震荡着。眼前,断裂的楼板被一块块掀开、推走……我注意到女医生的脚步在不断往前移,但身体又被两位女同胞紧紧拉住。
几位解放军战士在一位少校的带领下,出现在推土机前,他们预计下面的被埋者会马上出现,所以走在了前面。有两个战士的手里提着黄色的装尸袋--这让人看后十分不舒服,但战士们是在执行任务。七天后的遇难者遗体基本上都处在腐烂阶段,为了保护更多活着的人,对所有遇难者遗体进行现场及时的处理是灾区指挥部交给救援部队的另一项重要任务。军人在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他们的职责非常神圣,那些小战士当兵才几天,他们中的多数还是80后,如果不是抗震救灾,他们怎么可能去做收尸这类活呢?
地震遇难者的遗体惨不忍睹,但为了防止瘟疫,必须有人去处理。军人承担了这样的任务。
出来了!出来了!突然有人叫起来。于是我们都跟着往废墟前簇拥,但被战士们挡住。只有那个女医生被允许往前挪动……
是他。那件夹克我才给他买的,他第一次穿上的……女医生说。我听到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一具遇难者遗体被四个战士抬出来,抬到废墟边的一块水泥地上。随后,我们也被允许走近……
那是个男性遇难者,他的脸部是灰黑的,沾满了尘土和血水,腹部印着血痕,显然是被重物压死的。
我见女医生单足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衣袖擦着遇难者的脸。马上有战士给她掌来一盆水和一块毛巾,于是女医生便轻轻地非常职业化地为她的丈夫擦洗头部,一点一点地为她的丈夫擦洗着、擦洗着……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清死者的脸庞了。这时女医生抬起头,冲解放军官兵们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让我见到了他……然后她又埋头为自己的丈夫整理衣服。
那位解放军少校红着眼睛,朝战士们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现场。我看到官兵们都在擦眼泪。
那一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脸上也已淌满了泪水……我想上前安慰一下那个女医生,可我没有。我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这样做。人们默默地站在那个女医生的背后,一声不响地看着她为死去的丈夫擦洗、整理。
我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我会忍不住哭出声的。
我走了。但就在我走出不到十来米的时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震碎了我的心--我转过身去,看到那个女医生已经伏在丈夫那具僵硬的遗体上号哭起来。那哭声为什么那么大,那么骇人,我至今仍然不明白。
在离开那个小镇向另一处灾区行进的路上,我发现很多地方的百姓都在自己倒塌的房前点着蜡烛和各种冥币,显然他们是在进行祭礼。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灾后的头七。中国百姓中有这样的传统习俗:逝者走后的第七天,活着的亲人要为他们举行第一个祭礼。
于是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那位女医生为什么哭得那么撕心裂肺。我想可能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次见面竟然是在逝者已经离开她的第七天。对女医生来说,丈夫的第一个祭奠之日,来得太快,她自然无法接受。而乡亲们告诉我,这位女医生在另外一个镇上参与抢救了三十多名生还者,而她却没有时间去救自己的丈夫。
这样的英雄故事在灾区我听说了很多,却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位女英雄面对自己逝去的亲人的悲恸之情……
七七忌日
很巧,我第二次赴灾区采访的时间已经距大震四十九天了。七七四十九天,是中国人纪念逝者的又一个重要日子。
这一天,我在德阳的什邡采访。那个矿区在大震时所经历的灾难是毁灭性的。许多山体崩裂后不仅将整座矿山掩埋在百米废墟之下,而且不少民工在沿途桥梁及道路施工时被掩埋在泥石流中。由于前一时期抢救太紧张,他们的遗骸仍在原地没有处理。而根据当地抢险指挥部门意见,一般对埋得裉深的遇难者不再进行挖掘处理,而是就地现场处置,北川县城和不少地方就采取了这样的方法。但也允许个别地方的百姓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对被埋者重新挖掘后再处置。
那天采访回途中,我便遇上了这样的事。
这是一处完全倒塌的山体。据说当时在这里施工的有十二个民工,他们都是矿区附近的村民。大震发生时,正在为矿上筑路建桥忙碌着的他们,便毫无例外地全被埋在石头里面。
大型机械设备没有顾及这个偏僻的山区,一直都在最关键和更大伤亡的地方进行紧张的抢救与清理。
四十多天后,村民们在向上级申请后获得了几台大型机械设备帮助挖掘清理的机会。于是就在七七这个忌日,全村人都来到了这片坍塌的山体前面,准备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废墟和挖掘遇难者的工作。
现场很沉闷。只有机械的轰鸣声。令人感到窒息的是放在一旁的十二口木制棺材--它们准备迎接十二名被埋者,并将其骸骨运回村里……
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埋在荒山野地里。得把他们弄回去,好好安顿。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对我说。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遇难者遗体会是什么样呢?我有些担心,小声说道。
防疫队员马上到了,估计还能处理。要不村民不干,他们不放心自己的亲人就这样埋在石头里面没人处理。干部模样的人有些无奈。
百姓的心情可以理解。
来了!解放军防疫队来了。正说着,我们看到一辆卡车驶过来,随即从车上跳下四位穿着防护服的防化部队战士,他们是来帮助处理遇难者遗体的。
挖掘在紧张地进行。第一具遇难者遗体很快被挖了出来,许多村民往前拥,但又很快退了回来……头都没了。有人悄声这样说。听了这话,许多人胆怯地缩到一边。
只有防化兵勇敢地走上前去对遇难者遗体喷洒药水。随后他们借助挖掘机的翻斗,轻轻将遗骸装进尸袋。因为断头缺臂,装的过程很费劲。待装入尸袋后,遇难者的遗骸便被移至棺材的旁边。有干部模样的人在喊:你们过来认一认!于是那些遇难者家属便一个个上前辨认。
是他。是娃儿他爸。一位妇女哭开了。她很快被几名村民拉到一边。那具遇难者遗体也被几位青壮年移入棺材内,井且有人在棺材上面写上死者的名字……
整个过程基本都是这样的程序。我发现,挖掘过程和在辨认死者时,多数遇难者家属已经不是那么悲痛欲绝,也许他们在过去的几十天里流了太多的眼泪,也许他们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
埋在石头底下能有活路吗?不可能的。一位老汉抽着闷烟,蹲在一旁嘀咕着。我问他有没有自己的亲人在里面,他说:两个娃儿都在里面,一个28岁,一个刚20岁……
说这话时,老汉的眼眶里一下涌出泪水。我不敢让娃的娘过来,她看了非死过去不可。老天作孽啊!
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语言能去安抚这位失去两个儿子的老人,更无法想象还在家里等待儿子归途的老妇人如何面对这样的结果。
快过来,你娃出来了!有入朝老汉喊道。
老汉顿时快走过去。不等防化兵消毒,他便冲到了两具遗骸前,最后还是被人拖了下来。娃儿啊,你们都走了,让我怎么向你们娘交代呀?我不如死了算了……突然,老汉像疯了似的冲向一处山崖……
几位青壮年飞步将老汉拉住,哪知老汉拼命地挣扎,几度挣脱小伙子们的手臂,三番五次地要冲向山崖,最后因为敌不过众人的力量,才停止了莽撞。而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在场人的心,也让原本沉闷的挖掘现场,变得有些混乱起来。一些遇难者家属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坍塌的石堆用手扒拉起来。虽然这样做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似乎他们早已等不及地想见到自己已经被埋了几十天的亲人……被装入棺材的遇难者也不能平静,他们的亲人不停地拍打着棺材,有的甚至再而三地要扒开装尸袋去与逝者亲近,防化战士们不得不采取强行措施隔离他们,然而仍然有人死死地伏在棺材上面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