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晓,在郊外的一家驿站里,晨光透过窗照进屋子里,轻抚着床上那人俊朗却苍白的脸庞。
晓色里,那人细密的眼睫突然轻轻颤了颤。
张若鸿睁开眼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头顶陌生的帐幔。
他,这是在哪……
胸口闷痛得厉害,四肢也感觉软软得没有力气,张若鸿艰难地撑着自己坐起来,侧头便看见桌前了正立一只胳膊支着脑袋,闭眼休息的步凡。
“小凡……”他开口唤了一声,可因为昏迷太久,声音低哑得让人几乎听不见。
但步凡还是听见了。他身子抖了抖,抬起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
“若鸿,你醒了?”
愣了一下,步凡反应过来,急忙起身来到床前,关切的问着。
“你觉得怎么样?”
“我,还好……”张若鸿应了一声,眼睛却直直地盯在步凡身上。
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从步凡的形容来看,他一定是不眠不休照顾了自己数天。
少年本清俊的脸上泛着油光,那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发丝乱着,面色疲惫,连那下巴处的胡茬都已冒了头,清晰可见。
“崇山,崇山怎么样了?师父呢?掌门师叔呢?”愣了一会,看了看四周屋内的摆设,张若鸿便急急地拽着步凡问道。看样子自己现在不在崇山,那门派里的人呢?怎么只有小凡在他身边?
“崇山……”见张若鸿这样问,步凡顿了顿,垂下头,微红的眼里带着痛色,道:“那天魔教攻山,师父见挡不住了,就先让我带了你,从暗道下山。下山后,我遇到了百晓玉……我本来以为是她和魔教勾结,才让那些小人趁虚而入,我本来想杀了她的!”
“可、可她说,这件事,于她,也是意外。后来你伤得太重,我也受了伤,没有力气,也不知道去哪儿。那个百晓玉便给了我们药,还给了我一块百晓门的令牌,让我先带着你,到这驿站养伤,再做下一步打算……”
听见百晓玉的名字,张若鸿的眼神暗了又暗。这里竟是百晓门的地方吗?那天之事,他也怀疑与百晓玉有关,可现在看来,事情又不像他想的那样……她,真的是无辜的吗?
“除了我们,还有谁逃出来了吗?”念及崇山,张若鸿又抓着步凡问道。
这一次步凡没有回话,而是微微偏了头,躲开张若鸿询问的目光,眼里的悲色更盛,隐隐闪着水光。
不!不会的!
见步凡这个模样,张若鸿身子一软,抓着步凡衣袖的手松了开去,眼眶微红。
“我要回崇山。”他说了一句,然后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嘴里重复着:“我要回崇山!”
“你疯了吗?”步凡忙阻止着张若鸿的动作,大声吼道:“你现在伤势未愈,回崇山能做什么?”
“我不管!我要回去!”
张若鸿不顾步凡的阻止,继续挣扎着要下床。突然,他脸上一疼,被一个耳光打得侧倒在床上。
步凡给了张若鸿一巴掌,吼道:“回去?回去做什么?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你现在回去就会有魔教的人等着你自投罗网!”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可回去了能做什么?崇山……崇山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啊……”
步凡吼着吼着,突然声音一哑,哽咽了一下。他垂下头,抱着脑袋慢慢跌坐在地上,那憔悴的脸上划过一道道温热的水痕。
步凡哭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现在的他,脸上泪水纵横,哭得像个孩子。
一朝剧变,清风长老死在自己眼前,同门的鲜血染红了正殿前的台阶。刀光剑影里,他撑着带张若鸿逃出山,好不容易来到这个暂时安身的所在。
他也想回去,回去看那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师门。
可他知道,他不能回去。就算回去了又怎么样,除了他和若鸿,崇山,只剩下一座山了。以前在崇山,他可以肆意玩闹,嫌师父唠叨,总觉得岁月静长。现在,他多想再听师父骂他一句臭小子,多想回到那个每天清晨,去偏峰看人砍竹子的日子……
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尚未涉足这个纷扰的江湖,如今突如其来的灾祸,险些将他击垮。那几个不眠不休的日夜里,他一直守在张若鸿的床前。张若鸿伤得很重,有一天夜里还发了高烧。他多怕,多怕若鸿就这样,也死了,那这天地浩大,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师父说,只要一息尚存,崇山就不算亡。但,若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痛快哭了一会,步凡抹了抹眼泪,只是那双眼里,还带着茫然和悲痛。
吸了吸鼻子,抬手抹了把脸,张若鸿也冷静了下来。他坐正身子,目光坚毅,将脆弱藏在深处,对步凡道:“我们去慕容山庄。”
“原本我们就准备下山,去寻《悬世宝典》的下卷。掌门师叔也原准备先带我们去慕容山庄。更何况,那慕容庄主曾是我父亲的好友,而且也曾经和我父亲一起寻到宝典上卷。我们如今要寻下卷,不如先去那一趟。”
张若鸿下床,半跪在在步凡身前,双手抓着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眸子里泪意未消,却闪着倔强和希望的光。
“小凡,掌门师叔说的对。只要一息尚存,崇山就不算亡。我们要一起找到宝典下卷,打败那个魔头。一起,重振崇山!”
“……嗯。”
不敢再多耽搁,张若鸿的伤只又养了两天。两天后,他和步凡就准备启程去慕容山庄。
“两位少侠这就要走了吗?小的已经把快马给二位备好了。”用过早饭后,张若鸿和步凡在房里收拾东西,驿站的老板进了屋对他们道。
“多谢老板。”张若鸿对那老板抱拳行了礼,谢道。
这几日驿站老板对他们的照顾十分周到,药物食宿都不曾短缺怠慢。张若鸿转过身,从那崇山带下来的包袱中取出一包准备好的银子,递给驿站老板。
“这几天多亏了老板,若不嫌弃,请收下这些谢银。”
“不不不。”那老板见张若鸿拿出银子,连忙推了不肯接下。
他笑着摆手道:“两位少侠拿着我们少门主的令牌而来,就是我百晓门的贵客。小的照顾你们是分内之事,这些银子万不敢收。”
张若鸿见他如此推据,便只得收回了银子。
步凡见状,拿出当时百晓玉给他的令牌道:“那这令牌……”
“这令牌既是少门主给二位少侠的,便请二位少侠先收着。小的没有权利处理这个令牌。”驿站老板仍是笑着,但细察之下,却能发现那弯着的嘴角边有一丝僵硬。
步凡和张若鸿这几天在房内养伤,并不知晓外面的消息,但他却已经听闻了江湖上那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
人人都说,百晓玉——百晓门的少门主已经投靠了玄天宗,而那崇山灭门之事便是由她与魔教里应外合的。
那些流言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可他知道的却是在崇山满门遭祸的那一天,这两个重伤的年轻人带着百晓玉的令牌来了他这避难修养。这两人的身份并不难猜,可这其中的缘由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是在这少门主之位还是百晓季的时候,就已归了百晓门的。季先生一向的做派都是乐善好交,广结善缘。而这几年逐渐接管了门内事务的少门主——玉姑娘也一向为人温善,处事得当。更何况百晓门百年来一向在武林中处于中立,所以现在人人都在传的,百晓门归附了魔教的话,他是不信的。
他其实早就发了信给百晓玉告知这两人的情况,却至今都没收到回音。如今他心里是真的有些慌了。
季先生和玉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板不接,张若鸿和步凡也只能先将那玉牌收着。看着那玉牌,张若鸿面上闪过一丝复杂。
现在还不能确定崇山之事到底与百晓玉有什么关系,但她相助他和小凡,让他们得以暂时安身养伤却是事实。这一份人情,他已是实实在在地欠下了。
可他们之间,究竟是仇,还是恩……
“若鸿,我们这就走吧。”收拾好了,步凡和张若鸿就准备向驿站老板告辞,却突然听见房外传来一声急急的声音。
“老板!不好了!不好了!”
“你说谁不好了?”驿站老板回身,瞪着刚冒冒失失跑进屋,站在门边气喘吁吁的小侍。
“不、不是。”小侍喘了口气,面色依旧焦急。
“我刚从城里回来,就见、见到一大队玄衣人正朝着咱们这过来!我这才快马加鞭地回来报信!”
“什么?!”
“什么?!”
步凡和张若鸿听见这话俱是一惊。
步凡一时怒意上涌,不由分说一把将那驿站老板拽着领子提了起来,喝问道:“是不是你通风报的信?!”
“小凡放手!”张若鸿拦住了步凡,冷静地道,“这应该与老板他们无关。若他们真想通风报信,我们不会在这平安待到今日。”
步凡自那场灾祸后,这几天神经总有些紧绷。此时他听了张若鸿的话,意识到这其中的道理,方觉得是自己无礼莽撞了,忙把那老板放下来,弯身歉声道:“抱歉。”
“无妨。二位少侠还是快走吧。”驿站老板倒也没在意,整了整衣领,反倒嘱咐起张若鸿他们,“自小站往西南一千多里方能到慕容山庄地界。如今魔教众人追来,事不宜迟,你们赶快启程吧。”
“多谢。这份情,张某会记得的。”
“少侠言重了。”
张若鸿二人又是一谢,然后便出了房去。
玄天宗的人是如何知道他们在这的?二人身后,驿站老板微蹙着眉,眼神暗暗。
“我让你去城内打听消息,打听得如何了?”
“回老板,小的去了同济当铺。秦掌柜说,前天少门主发了门内密令……”说着,那小侍双手奉上一封信。
驿站老板接过打开,就见信中那一张纸上只写着一句话:勿听流言,安守本职。若无指令,不必联系碧落阁。
那落款处,是那熟悉的,娟正清逸的小楷。而字迹至上还有两个印章。正是百晓门门主的印章和百晓玉的私印。
看罢,驿站老板将信收好,带着小侍也出了房门。
“玄天宗的人马该要到了,我们也先避一避吧。”
说着话,他的眉却未舒展。
看来少门主他们是真的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