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蒸气越来越多,温度在增高,湿度在增大,硫磺气息熏得头脑发沉,朽木的地板被熏得发软,被震得发出不祥的断裂声。“楼要塌了,快跑啊!”陈新发一声喊,拉起舒薇就要往楼梯冲,我抓起古钱戴回脖子,一面往包里塞骨灰盒,一面招呼三哥去拿煤油灯。
三哥不走,他急赤白脸的朝我吼:“人都走了,天眼哪个守?”
舒薇也不走,她甩开陈新的手,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们忘了雅温的话了?人一走,香就倒,天眼就破,鬼首就入世了!”
“人走不走鬼首都要入世的了,先救我们自己吧!”
我背上包,拎起煤油灯,不容分说硬拉起三哥,那边陈新仗着劲大把舒薇往楼梯那边拖,正在推推攘攘间,忽然楼下锅炉爆炸般的巨响了一声,随即大团大团的雪白气浪从楼梯冲上二层,顿时满室蒸汽充盈,浓稠灼热的白雾被煤油灯的绿光照映得妖气十足。黑洞洞的楼梯下面响起哗哗的浪声,水已经淹了楼梯阻断了去路,我伸出头向窗外看,只见水满溢到了街上,白花花一大片,咕嘟咕嘟沸腾着,闪着白亮的气泡儿千头万头的流淌。
“还跑吗?”陈新慌张的问我。
“跑个鬼啊!一脚踩进池子就完了——跳楼吧!”
“舒薇呢,三哥呢,”陈新为难的回头看。
“用衣服拧成绳子吊他俩下去!”
一根长绳晃荡着从窗口垂下街心,我们把一头系牢在窗框上,对屋里那两位连哄带劝:“舒薇三哥快来吧,你们要守天眼,把香碗给你们端走换个安全地方接着守就是,哎,你们在干什么?”
那一老一小仍旧固执的守在供桌前不挪窝,闪冒绿光的白雾把两个人的身影涂抹得也有了妖气,雾气的间隙之中只见一只优美的手臂悬垂着,黑色的水滴顺着尖端不断滴落下来。
原来是舒薇咬破了手指,仿照请神仪式把血往香头上滴呢!
三哥跪倒在桌旁垂下戴头巾的脑袋念念有辞。
“够了!”我和陈新忍无可忍的冲上去,“你们要再不走,我们就要绑你们了!”
“等一下再绑也不迟。”舒薇竖起巴掌朝我们一挡,这个几乎是娇弱的动作,却和她说话的声气一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鲜血从她那只白皙纤巧的右手一滴一滴落在颤抖不止的香头上,又顺延香柱往下滑淌。
我站住了,手里拿着“绑绳”,鬼使神差的,我竟没有阻止她,却放任她做这件荒唐事了。
陈新傻站在一旁。
“……生不丢来死不丢,除非天地日月休!除非人间断亲眷,除非世上绝朋友……”舒薇一边挤压伤口以弄出更多的血,一边吟哦起刚刚学会的“人歌”,她凝视着颤抖不止的香,湖泊似的眼睛深而明亮。
我惊讶已极,香不抖了,染了新血的香柱稳稳立定,在一个瞬间里,碗,桌,地板,整栋房子竟全部停止了震颤。
“祖先显灵!布洛陀神显灵!”跪在地上的三哥昂起头颅,凄厉的叫道。
地震过去了,但楼下水池还在咕嘟咕嘟滚开着。
“血力不够,还差一点!”
“那就再加一个朋友吧!”
陈新走近香碗,从嘴里拔出一根流血的手指。
四个人的血流在一起,新血陈血整个儿将香染漆了一遍,浑身通红的香象一根血祭后的幡竿,高拔肃穆的立定在供桌上那一片小型陵墓中央,两座骨灰盒如坟包耸立,其后排列灵牌的碑林。
我又一次沉浸到请神时的气氛中去,我再度被催眠。我从头上摘下古钱,将它端正的放在香碗之前,深深鞠躬。
父亲,母亲,列祖列宗,布洛陀神,请你们保佑我们,请救我们脱离灾厄。
奇迹在继续。楼下的水声减弱了,越来越弱,直到彻底停息,满溢到楼梯和街上的池水也开始回流。温度迅速下降,盈室的蒸汽只有硫磺的苦味残留在空气中,很快从窗户跑光。今晚温泉的活动告一结束,一场井喷的灾难过去了。
场坝那边骤然失声,一千个喉咙一齐哑掉。
寂静再次降临。
四个人都扭转头往窗外看——不,往窗外听。
那种撕裂神经的紧张再度来临了。我呼吸艰难,太阳穴一阵阵发紧发烫,胸腔里的铜鼓又猛力的敲起来了。在这一次长得好象没有尽头的等待当中,我仿佛真的感受到了那两个交战着的力量。
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吗?
一阵强大的喧嚣从场坝上掀起,一千个喉咙都在叫嚷,但那并不是欢呼亡灵获释的“放了,”“放了,”那是村民们胡乱叫嚷着一件完全不属于破地狱仪式的希奇的意外:
“村长昏倒了——”
“村长着石杵砸昏了——”
“快点帮起抬人呀——”
…………
我昏昏然扶着窗框,好象那根倒下的石杵也砸中了我的脑袋。三哥放声大笑,陈新手舞足蹈,舒薇却一个趔趄歪倒在地,用流血的手捂住脸孔剧烈的颤抖起来。
(第五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