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梁……梁书记,严格说你这个书记还只是个预备的,只有经过了党代会正式选举后才算真格的。你不是一点不知咱夏县的情况,要真因为你没有让代表们认识而丢了选票,我们的纪委工作咋个开展呀?”老胡犟着劲不上车,命令司机倒车。
“老胡--你给我上车!”梁雨润凭着年轻力大,一把将瘦小的信访室主任拉上车,然后高声命令司机:“朝山上开!”
吉普车重新加大马力,在弯曲的山路上颠颠簸簸地艰难行进着。
“梁书记,你这样的作风在夏县会吃大亏的。不信你走着瞧吧--!”老胡弯着腰,对着梁雨润的耳朵大声说道。
“哈哈哈,老胡啊,对你实话实说:如果山上的那位农民的冤情属实,我们又能及时帮他解决了。我觉得这样的一票远比下山向那些代表们拱手作揖得来的一百票要值得多呀!”
信访室主任听完这话,不由对这位新来的书记重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在心底满意地笑了笑。这一笑,使这位比梁雨润年长五六岁的老同志从此甘心情愿地跟着这位新书记开始了为疏松夏县这块僵硬板结土地的艰辛工作。
七弯八拐,吉普车拖着长长的尾尘,在一座土窑洞前停下。
“老胡,胡正来,你快出来,我们是县上来的,梁书记来看你们来啦!”老胡一边拍打着满头尘土,一边朝窑洞内直起嗓子喊着。
这时从土窑洞内走出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农,他愣了一下,朝喊他的老胡点点头,说认得你,你是县上信访室的。
“哎呀胡主任,你这大热天的咋跑到我这儿来了?”胡正来很是惊诧。
“我是陪梁书记来的。你快来见梁书记,他是专程来看你的,想给你解决问题呢!”老胡把胡正来领到梁雨润面前。
胡正来面对着梁雨润,不敢相信信访室主任的话。“胡主任你就别拿我们小百姓取乐了。我这儿咋会有县上的书记来嘛!”
“哎,你这个胡正来,这就是梁书记,是我们县上新来的纪委梁书记,他就是专门来看你的嘛!”信访室老胡急得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梁雨润书记自己出来对胡正来说个明白。
“老胡啊,我是新来夏县工作的梁雨润。今天专程来听你说说你们家的事,咱们进你窑洞里说好不好啊?”
“你……你真是县上的梁、梁书记?”
胡正来怔怔地愣在原地打量着梁雨润,当梁雨润向他点头时,胡正来突然转身朝窑洞内大喊起来:“娃儿他妈,快出来!出来!县上的梁书记来看我们啦!快,快出来见梁书记--!”
这时,窑洞的那块旧门帘掀开一角,一位满头白发、神智看上去恍恍惚惚的老农妇走了出来。“来,快来,见过梁书记……”胡正来拉过妻子的手,两人突然“扑通”一下全都跪在了梁雨润跟前……“梁书记啊,你,你咋就亲自辛辛苦苦来看我们了?这几年我到处找官不见官,现在你却自己大老远跑到山上,我们……我们说啥好?你一定得给我们伸这个冤啊……”胡正来夫妇说到这儿,早已泣不成声,接着便是“咚咚咚”地朝梁雨润磕起头来。
“别、别,二位老人家,你们快起来,快起来--”梁雨润不曾想到他来到夏县与百姓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受了不少冤屈的父老乡亲给自己下跪磕头。他惊慌之余,瞅着眼前两位老人的哭诉,忍不住满眼含泪,心头无比愧疚:“是我们当干部的工作没有做好。不该你们给我磕头,是我们这些当公仆的人该向你们磕头才是。别急,咱们坐下来慢慢谈。只要你们反映的事属实,我一定会帮你们伸冤的。来来,慢慢说……”
当胡正来夫妇拉着梁雨润坐进窑洞的土炕上,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给讲清后,素来办事稳重的梁雨润无法平静了,他“噌”地站起来,大巴掌重重地落在了胡家仅有的那张方桌上:“共产党的天下,竟然有人敢如此欺压百姓!老胡你放心,只要事情查实,我保证十天之内让他们把该给你们家的钱全部退回来!”
“梁书记,有你这句话,我胡正来这几年跑了300多趟县上算没白搭。死去的娃儿也该闭上眼了,你瞅孩子他妈,就为这事,这一年多时间,头发全白了。现在连下地都不能下,整天只知道往儿子的坟地上堆土……苦啊,梁书记,咱老百姓的冤就盼您这样的好领导呀。呜呜呜……”老汉胡正来拉着梁雨润的手,在老伴的头上轻轻一拨,便见几缕白发掉在手心。
梁雨润将白发接到自己的手中,再看看坐在炕上只顾自个儿用旧报纸做着纸钱的胡妻,心头不由打了几个冷颤。
“老胡,你等我的消息吧--”梁雨润转过身子,擦了把已经溢出的泪水,对信访室主任和司机挥挥手说:“走,回县城!”
吉普车依着弯曲绵延的原路,像一艘行驶在风浪中的小舟,猛烈地起伏颠簸着。一路上,梁雨润一言不发,可他的心底却比这行驶在山路上的吉普车更加起伏跌宕。
是啊,胡老汉说得好啊,这样的事不该出在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呀,可它又偏偏是出在我们共产党的鼻子底下,而且干这种缺德损民的事竟然还有一些是“共产党员”和有共产党招牌的政法干部!
真是混账!
胡正来家出的这种事,不能不令梁雨润感到气愤至极。
事情的原由是这样的:1996年9月的一天,胡正来老夫妻俩正在地里干活,突然有人传来口信,让胡正来一家赶紧上太原,说他们正在太原打工的儿子胡宏鸽出了事。到底出什么事,来的人没说清楚,但显然是出了大事。要不然咋让一个打工者的家属全家往几百里之外的省城里赶呢?胡正来老两口一听就瘫了,为啥?因为他们的儿子是全家唯一能为家里挣回些现钱的顶梁柱,再说儿子才刚刚结婚半年,小媳妇李雪梅连个身孕还没有哩。
爸、妈,宏鸽到底出什么事了?媳妇一路问公婆,问得公婆急也不是缓也不是,只有默默流泪和乞求天王老爷开恩不要降灾难到他们这户中条山上的贫苦人家。
然而天王老爷不开恩。到太原后胡家才知道他们全家的顶梁柱已死于非命,胡宏鸽在做工时不幸触电致死。胡正来老夫妻和小媳妇哭得昏天黑地,但人去鹤飞,胡家除了留下无边的痛苦便是儿子打工的那个单位给的17000元赔偿费。
世上什么人的命最不值钱?当然是穷人的命。胡正来老夫妻手捧着儿子用生命换来的17000元钱,更感到悲恸欲绝。因为他们心头不仅要承受老年失子的不尽苦楚,更让他们担忧的是在失去儿子之后,他们的这个家将可能面临解体。你想呢,儿媳妇年纪轻轻,没了丈夫,身边又没孩子,咋说人家也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利吧?
儿子没啦,家里垮了一半,老头子你说啥也不能让她再离开我们家,要不等老了谁来为我们送终?胡正来的老伴把儿子用命换来的17000元钱紧紧地裹在贴身布袋里,一边悄悄对老头子说,一边不停地抹着如泉般泻下的眼泪。
老伴胡正来只得无奈地对着苍天长嘘短叹。
回到家,胡正来在儿子的坟头添完最后一铲黄土后,便从老伴手中要过了那17000元钱,然后一张一张地数了个无数遍。而每清点一遍,他心头便多一份惆怅:咱中条山上的农家人,就是干一辈子未必见得着这么多钱。儿啊,你是想用自己的命来保你娘和我寿终正寝。我的好儿,儿啊……
这一夜,从没在外人面前流过泪的胡正来,搂着儿子的遗像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便下山来到了乡农业信用社储蓄所,将17000元钱存了进去。
回到家,老胡觉得该给儿媳妇有个交待,便将存钱的事告诉了儿媳妇李雪梅。
当时李雪梅虽然有些不太高兴,但也没有说其它的,反过来安慰老两口,说你们尽管放心,宏鸽不在了,我还是你们的闺女,等机会合适了我招个女婿回来好为你们养老送终。
哎,好闺女,有你这话我们就放心了。失去儿子的老两口要的就是媳妇这句话。在中国农村,几千年来始终遵循着这样一条不变的规律:含辛茹苦把儿女抚养成人,为的就是他们能够将来给父母养老送终。胡正来两口子当时已经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这对老夫妻打成亲那天开始就没有离开过黄土地和那个土窑洞,所以也就没有跟贫穷的日子和艰辛的岁月脱离过。当儿子第一次出远门从太原托人带回第一笔200元钱时,老两口乐得按捺不住那颗喜悦的心,逢人都要说一声他们家的儿现在有出息了,能在外头挣“工资”给他们老两口了,可把乡里乡亲的邻居给惹红了眼。
唉,老天瞎眼呀,才不到半年工夫,好端端的儿子没了,没了儿子的老胡夫妻像一对离了土的枯蒂莲,整天唉声叹气,虽然儿媳的话说得很甜蜜,但老两口的心总是随着太阳一起落上落下。为啥?他们怕呀,怕天一黑,已经断了“线”的儿媳妇会突然远走高飞。
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老胡提起这话便会忍不住抹眼泪:老伴几乎天天整夜不敢睡个囫囵觉,时常要比儿媳睡得晚起得早,而且半夜常常起床装模作样关关门看一看鸡棚的栓,其实都是为了“盯”住儿媳。另一方面,老两口在明里还不断托人给李雪梅找对象,他们想这是可以让娃儿留在胡家生根的最好办法。
可胡老夫妇所做的这一切其实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自丈夫死后,抹干眼泪后的李雪梅已经开始盘算着自己的未来,只是这一切都做得不动半点声色。
“哎呀老头,快快,怨死我了怨死我了!啊呜呜--我的天你咋不睁眼啊?你叫我咋个活法呀?老天爷呀--”老胡这一天还在梦里,老伴突然在院子里哭天喊地起来。
啥?她真就跑啦?老胡往儿媳妇房头一看:可不,人家连床头的被子都卷走了……
唉,娃儿毕竟是外人,又年纪轻轻的,理该找自己的热被窝去。老胡强忍着泪,将昏倒在地的老伴扶起,一口闷在心头的鲜血溅在炕头。
不该是胡家的人就永远不会姓胡。可是令胡正来老两口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仅仅在儿媳离家十天之后,在一个天色已黑的傍晚,几个身着制服的县法院法警,耀武扬威地跑到胡正来的土窑洞前,大声嚷嚷道:“这儿是胡正来家吗?快出来!胡正来!”
老汉胡正来还从没在自己家门口见过这么个阵势,连忙放下饭碗从土炕头迎出来。“什么事呀,警察……警察同志?”
“你们家的儿媳妇李雪梅是不是离开你们家啦?”一个法警手叉着腰,官气十足地在胡家的窑洞前边走边问道。
“是,她头十天就走了……”胡正来不明来人其意,如实说道。
“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走吗?”
胡正来和老伴摇摇头。
“她是另找婆家啦!”那法警“嘿嘿”一声干笑,说:“婚姻自由,是国家法律所允许的,你们想拦也是拦不住的。”
胡正来与老伴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为好。
“虽说她人走了,但她还是你们儿子的财产继承人,所以今天我们来是为了给李雪梅执行她那份应得的财产归属权的。你们听好了,我们是县法院的,据原告李雪梅称,她的丈夫在死后你们家得到过一笔17000元的抚恤金。按照国家民事法规定,李雪梅是你们儿子财产的第一继承人,所以法院判那笔抚恤金应该给李雪梅。”为首的那个法警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纸团,在空中扬了扬,对胡正来说:“这是法院判决书。我们今天是来为当事人取回那笔抚恤金的。你要配合人民法院的工作,快把那笔钱交出来由我们转交给原告李雪梅,否则--”
“否则咋样?”胡正来的老伴双手颤巍巍地上前拉住法警的衣角儿,问。
“否则?当然是我们带走他!”法警指指胡正来。
“天哪,这是什么王法?你们,要带你们就带我走,带我到儿子那儿去--”胡正来的老伴“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一声撕心裂肺的“儿啊--”震得窑洞的松土瑟瑟落掉。
“不像话。既然你们是县法院的,难道不懂得执法的最基本常识吗?”就在这时,胡正来家的另一个土窑洞里走出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来,他气愤地大步走到那几个法警面前大声责问道。“你,你是谁?”为首的法警惊惶失措地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不过也没有必要对你隐瞒什么。”那中年人瞪了法警一眼,说:“我是市民政局办公室主任,是市委派来驻老胡他们村的扶贫干部。顺便我想把在普法时跟你们法院的人学到的一点常识向你们‘求证’一下,那就是法院在处理案件时,最先的一步是对当事人发传票,在没有发出传票之前就进行具体的执行程序,法警先生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恐怕首先违法的是你们自己吧?”
“这--”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那个法警,没想到半途会杀出这么个“程咬金”。很不服气地瞅了一眼那位扶贫的干部,叽哩咕嘟地吱唔了几声,说:“胡正来,你听着,今天算我们专程来给你发传票,不过话说在前头,当事人李雪梅要的抚恤金是早晚的事,你必须随时准备拿出来。走,回城!”
几个法警没好气地出了胡家小院,登上警车一溜烟儿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胡正来老两口打出生在中条山这块黄梁山岗起,就没有离开过土窑洞,哪见过今天这阵势。儿子为别人打工,电击死了给家里带来一笔抚恤金,照说也算给悲痛欲绝的父母双亲一点点补偿。儿子死了,儿媳妇不辞而别,丢下孤苦伶仃的老两口不说,还要拿走胡家的这么点“命根钱”。这里特别要说明一下,那李雪梅跟胡正来那个死去的儿子胡宏鸽实际上没有办理正式结婚手续,只是同居了半年,后被法院判为“事实婚姻”。且不管“事实婚姻”还是正式婚姻,胡正来老两口想不通:儿子是他们生的,即使儿子娶了媳妇,可他们还没有分家,现在儿子死了,带回一笔抚恤金,总该也有当父母的一份吧?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不懂多深奥的法理,但他们在想情理之中的事。法院怎么啦?按理说人民法院是为人民秉公办事的,可他们怎么就像专门欺压老实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