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五年来夏珺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梦里有梁景行,有黄豆糍粑,有清欢阁,有笔墨纸砚,有诗词歌赋,有许许多多幼时的回忆。
第二天一大早,夏珺便起床了,洗漱完毕,走出房间,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伸了个懒腰,然后就在回廊上站着,看着纯粹晶莹的露珠悬挂叶尖,看晨曦透过金黄的树叶落在地上斑驳的光影。
这时,梁景行也从后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正好看到夏珺凝视着院中的景致。
这是自昨晚相见以来他第一次细看她。秋日的暖阳下,她全身都沐浴着和煦的光辉。檀口微开皓齿香,眼波浮动脸生光。她清丽的面庞褪去了幼年时的稚气,顾盼神飞,明眸善睐,显出韶龄女子轻灵秀雅的模样。
她在看风景,而自己亦成为风景中的一部分。
梁景行就这样不远不近地凝视着夏珺,神情里的矛盾与哀伤止不住地流露了出来。
突然,夏珺意识到了他的存在,转过头,冲他嫣然一笑。
“早啊。”
“早。”梁景行调整了一下情绪,缓缓地走了过去,“昨晚睡得如何?”
“很好,好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你觉得好,就在这里安心地住下来。我带你四处转转?”
“好啊。”
梁景行带着夏珺从旁边的抄手游廊走出去,来到前面的竹集馆。此时虽才辰时,馆内已经聚集了大量的人,争辩之声此起彼伏。梁景行向夏珺介绍道,这是他开办的一个供文人思辩之地,天下英才皆可来此处展示其才思政略,有席位,有茶水,皆免费提供。很多人慕名前来围观取经,因此每日济济一堂,人流如潮。夏珺挤在人海中,好容易找到个空地站稳,听得四面八方的辩论之声环绕,文人政·客无不极力展现着自己的才学,但每人所想各不相通,她只觉得有些嘈杂。
只是,景行一向恬淡喜静,怎么会让如此人声鼎沸之场所在其住所前面?夏珺有些不解,难道是为了吸纳人才?这也是重振家族的必要手段?
夏珺听不懂那些人的高谈论阔,只能在其中四处张望着。梁景行见夏珺眉头紧皱,知晓她不喜此地氛围,便将她又带回了后面的院子。
“来我屋里吃早饭吧,我已叫人备好了。”
梁景行说着,将夏珺领向院子后方自己所居住的房屋。夏珺这才注意到,这间房屋与其余周围的都有所不同,似乎往里更深一些,古朴而考究,正上方匾额书写“怀玉斋”。
“怀玉?”夏珺指着匾额问道。
“君子有美德,如同怀玉。”梁景行自然平淡地解释道。
“哦。”夏珺在心里偷偷想,还以为跟我有关呢。她一直记得梁景行对她名字的解释:珺,美玉也。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走进怀玉斋,里面陈设并不奢华,但一应俱全,与夏珺所住东厢房别无二致,温馨质朴。屋中间的桌上已摆好几碟小菜,两碗清粥,还散发着腾腾热气。
“这里的厨子不是璧城县人,不知道做的菜是否合你口味。”
“无妨,我又不挑。总比我其他时候吃得好多了。”夏珺对食物并不挑剔,她并非嫌弃这一路吃食,而是在她看来,食物本身并不重要,跟谁一块吃才决定了饭菜是否可口。
“你在千叶山庄吃得也不好么?”梁景行突然问道。
“那里其实还好,没想到那样的高寒之地,饭菜居然还算可口,菜式也多样。”夏珺回想到,其实叶空城并未亏待自己,食宿都安适丰足。刚说完后,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呀,景行怎么会知道我去过千叶山庄?
于是,她疑惑地看向他。
“那你觉得我怎么会碰巧出现在旅店呢?”梁景行明白她的疑问,没有回答,反而反问道。
是的,夏珺这才想起来,当时她便有这个疑惑,但后面转瞬便抛在了脑后。景行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救她,这也太巧合了吧。
“难道......你一直派人跟着我?”夏珺思索了一下,想到一路上被人跟踪的感觉,如果是梁景行的人手,那便说得通了。
梁景行看着她,点了点头。
“自我从梁府出来开始?”夏珺惊异地问道。难道一直以来,她寻找梁景行的行程,其实都被他掌握着。
梁景行再次点点头。
夏珺顿口无言,她不知该做何表示,也不知该说什么。看来一路顺遂,确实有梁景行的人马暗中保护的关系,但既然他知道她在寻找他,为何不直接告诉她真相。就好像明明一直将她的艰辛与痛苦看在眼里,却只袖手旁观,无所作为。
“抱歉,我本来以为你在永川县查看了县志之后,便会放弃回梁府了。”梁景行看出了她的不满,解释道。
他的这句话让夏珺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一种莫名而生的怒意。他怎会如此不了解她?在没有彻底知道真相之前,她怎么会半途而废?难道他认为,她的执着与毅力,两小无猜的感情,就这样容易被动摇么?
“那为什么在旅店你又出手了?”
“因为你有了生命危险。”梁景行给出其中一个理由,还有一个他没有说:再不出现,叶空城恐怕又有可趁之机了。这也是他为何突然问到千叶山庄的原因,叶空城与夏珺在一起,并将她带回自己的山庄,让他非常地不爽。也是那一段时间,他失去了她的行踪与信息。这也是为何蹲守的属下前来报告夏珺已经下山赶往彭城郡时,他便迫不及待地亲自跟着她,而在此之前,都是派手下暗中跟随保护。
夏珺不知自己该为一路以来被蒙在鼓里而气恼,还是为梁景行的默默关心保护而感动。一种混合了两种情绪的复杂感觉油然而生,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低下了头,继续吃着饭。
但是,食不知味。
早饭过后,梁景行称有要事需要处理,夏珺便提出自己出门逛逛。
彭城郡集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比璧城县热闹很多,但所卖之物都不是夏珺喜欢的,也没找到合适的吃食。闲散地逛了没多久,夏珺便又回到院子里。
院子维持了一贯的静谧冷清,只有个别仆从忙于自己的事。梁景行也不见人影。
会不会在屋里呢?夏珺想着,便径直走入怀玉斋。
见屋内大堂并无一人,夏珺便一人跺着步,四处看看。她又不自觉地拾起了幼时的习惯,虽然只是一介丫鬟,但随意出入梁景行殿阁如入无人之境。她看见后方有个小暖阁,里面放着文房四宝,便走了过去。阁中长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纸笔,还有梁景行所写之字:人间有味是清欢。
夏珺看着这幅字,心中五味杂陈:看来景行一直惦念着梁府旧邸,惦念着清欢阁,只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远走他乡,背负着家族使命,一人砥砺前行,他又何曾轻松。
夏珺想到这里,便不再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龃龉放下,准备走出房间。
正在这时,夏珺隐隐听到房屋更深处传来一些微弱的声音,好像是梁景行的叫声。
“景行?”夏珺试探性地轻声唤道,但无人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要往里面去看看?夏珺犹豫着,里面便是休寝的内间了,自己这样贸然进去,会不会不太妥当?但刚才隐约听到景行的声音,好像有些痛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不管了,夏珺想着,便直接向内间走去。小时候明明不太避嫌的,怎么现在反而缩手缩脚起来。
这间房间比夏珺想的还要深,向内一直走着,里面没有点灯,外面日光也照不进来,显得格外幽暗,只勉强能够辩物。
走到内间,依然不见人影,夏珺侧耳倾听,似乎又没有声音了。
是自己的错觉么?夏珺埋怨自己还是唐突了,若是景行真的有什么事,怎么会不唤人进来帮忙,何需自己这样闯进来,一会景行回来了,会觉得自己太无礼了。
于是,夏珺赶紧抽身离开。由于转身太急加之光线太暗,夏珺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柜子,柜子上两座木雕彩绘摆件被晃落下来。夏珺连忙蹲下身去捡拾,刚拾起一座,突然看到地上有零星的粉末。
朱红色粉末......
这个是?
夏珺用手捻起一些,置于掌心,送往鼻尖嗅了一嗅。
这种独特的味道......是那日叶空城让她识别的火··药粉末!这是千叶山庄向燎原堂定制的火··药!
为什么地上会有这个?夏珺又想起叶空城对她所暗示的梁景行的所为。
难道,景行真的......
夏珺并不相信,她想找梁景行问个明白。
这时,又传来一声梁景行的叫声,比在外间听得更为清楚。这次错不了,不是自己的错觉,夏珺确定了。她四处打量着这里间,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
夏珺思忖着,如果这地上的粉末是从哪里漏出来的话,那么这附近或许有通往什么地方的密道或者暗室。
她沿着这个思路搜寻着,将目光聚集在了这柜子上。这柜子好像并不牢固啊,没有固定在地上,难道.......
这样想着,夏珺将柜子使劲往一旁推去。柜子移开后,赫然出现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通道。
这房间里有暗道?景行设置这一机关是想做什么?不过夏珺并未往不好的方向联想,景行如果想避开有加害之心的人,留些后路也无不可。只是这里面有什么?
她走进了暗道,一直向里走去。
暗道昏暗而狭窄,越往内越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夏珺几乎都快放弃了,想先退出来点支蜡烛再重新进去。但突然发现前方好像有微弱的光亮,便继续硬着头皮前行。
走了十几米远,行至亮光处,豁然开朗。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夏珺大惊失色。
“景行,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