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出宅子,在彭城郡大街上行走了半个时辰,确定身后梁景行的人不会追过来之后,叶空城停下脚步。
“就在这里分开吧,绿萝你回山庄,夏珺我们出发去陆府。”
“哦。”夏珺松开绿萝的手,还是有些不放心,“绿萝你一个人回庄不要紧么?”
“不要紧,两日便可赶回去了,多谢夏小姐关心了。”
说着,绿萝朝着两人行了礼,又看了叶空城一眼,便转身离去。
“走吧。”说着叶空城面无表情继续朝前走去。
夏珺仍有些放心不下地望着绿萝离去的方向,回头一看,叶空城已经走远了,便赶紧跟上。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叶空城依然波澜不惊,让人猜不透其所想所思,读不出喜怒哀乐。夏珺在他身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心中的思绪却如滔天巨浪般翻腾着。
刚才发生的一切依然没有恢复平静,梁景行伤恸的神情一直印刻在她的脑海里,回想这短短几天之内发生的种种,她仍然觉得像做梦一样。梁景行的改变,自己的所言所行,最后的决绝,是她当日从梁府出发誓死要查明梁景行意外的真相时完全想象不到的。事情如何演变成这样,她与梁景行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敌对,源头到底出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梁景行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是否在五年前就有了迹象,她也无从理清。
还有便是,身边的叶空城。虽然说她是不可能跟梁景行回去,无论是从自身情理上,还是考虑到陆府,她都不可能选择梁景行。但那时候选择了叶空城,却因为他们两人之前的交战而被迫赋予了别样的意味。似乎,选择了谁,便是心意属于谁。其实,她很明白,自己对叶空城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不知是自己在刻意抵抗,还是不愿面对,她都没法承认自己的心意。今日的局势,让她被迫做出了选择,她知道她的选择不管是出于何种考虑,都没有违背自己的心,只是......
夏珺一路都沉浸在自己烦扰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眼前的路。待到身旁的叶空城停下脚步,她才意识到,两人居然来到了一条河边。
时至傍晚,夕阳斜下,山抹微云,烟霭沉沉,河面橙光粼粼,远处数点寒鸦。
“这里是?”夏珺不解叶空城为何带她来此地。
叶空城并未答话,而是走向早已停靠在岸边的一条小舟。舟通身墨色,中轩敞者为舱,并无奢华雕饰,仅在中间舱部刻有竹叶图案,旁开小窗,舟尾置放两桨。叶空城解开系在岸上的扣绳,转身面向夏珺,伸出手,示意她前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夏珺一面迟疑地走上前,一面向叶空城伸出手。
“上来你就知道了。”叶空城说着,扶夏珺上了舟,待到她进入舱内坐好,自己也跃上舟头,以剑抵岸,小舟便顺势开始移动,在水中行进起来。叶空城行至舟尾,拾起双桨。
“走水路去陆府比较快。”叶空城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夏珺心想,果然是叶空城,思虑周全,看来叫上他是没错的。
小舟顺流而下,叶空城在舟尾划着桨,夏珺独自坐于舱内。她从窗口望向两岸,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忽明忽暗,映得人眼恍惚。看了一会儿,不知是有些晕船,还是一天下来太过疲惫,夏珺困倦得有些睁不开眼。渐渐地,就伏在船舷上睡了过去。
耳边水流潺潺,桨声徐徐,秋天一夜静无云,断续鸿声入梦来。
不知睡过去多久,夏珺再次醒来,发现四周已漆黑一片了,浩渺无垠的河面,似乎只有这艘小舟上的灯盏散发着光亮,如同夜空中的一枚孤星。现已不知行至何处,但她并不着急,因为,叶空城在,她莫名感到安心。
想到叶空城,夏珺猛地回头,发现舟尾已没有他的身影。她记得睡过去之前叶空城在舟尾划桨,现在去了哪里呢?
夏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来回张望着,突然,在舟头甲板上看到一个躺着的人影,正是叶空城。
他在那里做什么?
夏珺朝前走去,叶空城听到动静,眼神扫了一下,又继续凝视着夜空,没有说话。夏珺走到舟头,也顺着叶空城仰望的方向抬头向上看去,印入眼帘的景象差点儿让她惊叹出声。
空中无月,漆黑的苍穹与水墨色的河面接为一体,让人只觉置身于旷阔无垠的天地之间,星河密布,流光璀璨。
叶空城就是在观赏这样的景象么?夏珺低下头看向他,看到他示意了一下自己,让她躺在他身边的空处。
夏珺有些羞赧,没有挪动半步。但看到叶空城神色泰然,并无任何别意,又回过视线继续仰望着星空。她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便也落落大方地上前一步,在舟头甲板剩余的空处躺下。她与叶空城并排躺着,余光能瞥见他脸上细微的绒毛,似乎呼吸声都能听见。夏珺头朝向正上方一动不动,视线死死盯住头顶的星河,生怕脸稍微一偏便贴上叶空城的脸庞,那将会多尴尬。
躺下之后平视星空,迎面对上一种壮阔,让她的心扑通一跳。遥不可及的苍穹尽收眼底,流淌的夜色扑面而来,繁星也在与自己对视,仿佛遥不可及,又似乎触手可摘。
“你知道,千叶山庄的继承人必须自小经历一些历练。”一旁的叶空城突然开口了。
“嗯。”
“每当我觉得烦闷的时候,便会来到这叶小舟上,这样躺着。”
叶空城的语调不急不缓,云淡风轻。但在夏珺听来,内心却颇不平静。从她亲眼目睹的叶空城的发病状态来看,所谓的“一些历练”一笔带过的是多少非人的磨难,但这些过程中的痛苦都被他以“烦闷”二字轻描淡写地概括了。更甚者,她能隐隐体会到,叶空城在向她倾诉,他紧闭的心扉似乎微微向她敞开了。
“为什么呢?”
“因为这样仰望星空,就会有寄蜉蝣于天地之感,所有的不快便是沧海一粟,这样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夏珺立即明白了叶空城的话语,自己在此刻此景下,也感同身受。此前虽隐忍不发,但与梁景行之间的决裂一直堵在胸口,像千斤顶一般压抑着她的内心。而现在,听了叶空城的话,她突然豁然开朗,觉得浩渺天地之间,自己的烦心事如同一粒尘埃一般,不值一提。一种奇妙的治愈之感,就在这一叶扁舟上,蔓延开来,将她包围。
叶空城不再说话,两人继续并排仰躺着,默默无言。夏珺开始享受起这片静谧,深邃的河面、浩渺的星空,让她沉浸于其中,将自己缩小,也将内心的苦扰缩小,渐渐地,连呼吸都有了轻快宁静之感。
暗香浮动,河痕隐约,星光潺潺,微微风簇浪,散作满天星。
又过了一会,夏珺内心的结郁派遣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想回到舱内。叶空城也随之起身。
突然,一只通身黑绿色的椭形甲虫飞至夏珺面庞,丑陋可怖的形态让她一惊,脚下一滑,身体失却平衡,顺势向下倒去。只刹那间功夫,叶空城伸手将她的腰间揽住,坚实有力的臂膀往回一勾,便使夏珺的身子恢复平衡。只是这一揽,让两人的距离有了从未有过的缩小,而叶空城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救过之后便立即撒手,而是将手继续停留在夏珺腰际。
小舟徐行,夜风生凉。整片河面上,唯有行过的水波纹泛起涟漪,四下静谧无声,仿佛世间万物确乎都不存在了。
扁舟轻帆卷,孤光一点萤。
“那是水虱,归肾经,食之除面黚,活血。”叶空城低下头,对夏珺解释刚才的虫子。他的嘴唇离夏珺面庞不足三寸,夏珺都能感受到他说话时的气息,脸颊霎时绯红。
“哦哦。”夏珺慌乱无措地应道,其实叶空城说的关于虫子的知识她并没有听进去。
夏珺避开了叶空城的视线,双手僵硬地垂在两侧,但并没有伸手推开他。双眸闪烁游移着,在叶空城的角度看来,似乎漫天星光皆收于她的眉目之间。
突然,叶空城揽住夏珺的手臂收紧,往自己方向一带,夏珺身体前倾,叶空城顺势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叶空城的双唇有薄薄的凉意,如蜻蜓点水一般停留在她眉心,又消失不见。
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让夏珺呆住了,无法呼吸也不能思考。天地万物彻底消失了,她只能听见自己略带急促的呼吸声。
恍惚间,她听到叶空城的声音:“谢谢你,选择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