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庆合三年,腊月二十八。
那深冬空气里的寒凉,终究不掩金梅的温柔,穿梭在熙熙攘攘的繁花之间,枝桠轻颤,恰如流光。
过月门,幽幽小径,顾盼轻嗅,似有茶香浮动,绵延不绝。
“你来了。”
梅花石案之前,男子一身青紫羽衣,回眸莞尔一笑。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拈小巧茶杯,神色悠然,似是故人相逢。
白芷距他十五步之遥,只警惕地立在原处,细细地打量。
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具备身披太上教顶级高功之象征——青紫羽衣的资格;一双凤眼俊而明亮,若有寒星点点,薄唇微启,轻沾茶盏;宽阔的双肩放松倾斜,而那脊背却依然挺直,气度不凡,犹如谪仙,皆是描述不来的丰神俊朗。
白芷虽觉陌生,却并不疏远。
“不知道长与本郡主何年相识,本郡主竟一时记不起来了。”
白芷试探着问道,却换来那男子淡淡一笑。
“贫道从不识得什么郡主,”倾斜茶盏,温热的茶汤缓缓流入口中,那白玉般的喉头轻轻起伏,“只是算到,今日此时,你会来此。”
跟廉城清朗的嗓音不同,那人的声音温柔低沉,恰如闲潭落花,一池涟漪徐徐开。
“是小女子唐突了,”牡丹绣鞋轻轻踏上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白芷谦顺改口,不再以安阳郡主自居,“忘记贵教的大高功皆不问俗世。”
“也不尽然。”那骨节分明的手放下一直把玩的茶盏,男子起身,青紫羽衣拂过光滑的石案,白芷这才看清那之下不过一件朴素的灰白回纹常衣。闻此言,并不知其中之意,白芷只欠身作一个万福之礼。
“恕小女子冒昧,敢问道长道号——?”
“玄松子。”
眼前的男子稍一端正衣饰,便躬身作揖回礼,白芷闻言却只觉脑袋一空——
天阙第一高功玄松子,竟就是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再抬眸望向他,那俊秀眉目间的笑意一如方才那般温柔似水,一双棕褐色的眸子映现出自己素纱掩面的模样,白芷不由得紧了紧袖下的手,却听他先一声开口。
“在这别院里走了许久,想是累了——若是不嫌弃,就坐下喝口茶歇歇吧。”说话间,他转过身子,一手扯袖一手稳稳地执起白瓷茶壶为白芷倒上一杯,“有些凉了,你要是早些来,便能好好品上一杯呢……”
茶至七分满处,那摇曳的水面慢慢平静下来。
白芷这才注意到,两方石凳,两只茶盏,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她的到来而准备的。
道了声谢便拘谨地扶裙坐下,白芷恭敬接过递来的茶盏,往里一瞥,却见一朵娇娆的腊梅花从茶底悠然浮上,煞是风雅好看。
“——不知道长还算到什么?”
轻轻啜饮,只需小小一口便知此茶绝非凡品,甘甜不涩,回味绵长。她深深地望向他的双眸,这个男子一时间无法捉摸。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男子却毫无不安之色,右手手肘抵上石案,只随性地撑着下颌。
“天机不可泄露。”薄唇勾起,明明是玩笑的腔调,他却依然煞有介事地摇摇头,白芷本不想笑的,不知为何却还是轻轻笑出声来。
静谧庭院间偶尔掠过一阵微风,唯闻花枝轻颤悉索。不经意间拢起鬓角随风扬起的碎发,白芷心中的那一份警惕渐渐消释,却平添了几分兴致。
“这可不行,”白芷搁下手中的茶盏,身子向前探了半尺,发间的两支垂玉坠流云簪子琮琮细响,“道长兀自算了,明明跟小女子有关,却藏着掖着!”
“那你想知道些什么?”
听出少女话里的娇蛮意味,男子眼里的笑意更浓,另一只手拈起空空的茶盏摩挲把玩。
白芷略一沉思,旋即仰头一笑,说道:“人人都言玄松子道长乃天阙第一高功,想必相面算命之事便不在话下了——”
“哦?……本以为你不信的。”手上依然把玩着那只精致的茶盏,男子挑眉,声若钟磬般低沉悠远,“你若想,便依你。”
“面纱揭下。”
手上摩挲的动作蓦地停了,男子合上眼帘侧脸朝向别处,那青紫羽衣领口下顺势露出的脖颈修长而白皙。
少女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双素手却已绕至耳后轻轻解下面纱的系带。
“好了,道长看吧。”
大大方方地露出俊俏的小鼻和可爱的樱唇,白芷高高仰着脸凑到男子身前,却见他转过脸对向她时依然闭着双眼。
“道长为何不睁眼,难道怕小女子生得丑陋?”
心中莫名腾起几分恼意,白芷孩子气地撅了撅嘴,却听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微微露出洁白的牙。
“不是——”他缓缓地抬手,指尖轻轻点在白芷的眉心,那力道拿捏得正好,白芷竟也不觉得有一丝一毫的厌恶和不适,“现在见了,会损修行的。”
这还不是变相的嫌弃嘛?
白芷刚要抱怨,却见他抿住了薄唇,虽闭着眼帘,神色竟无比认真——
或许真有什么说法在里面?白芷想了想,便不再计较。
那指尖沾了茶香和檀香,轻轻抚过白芷眉眼,顺伏起的鼻梁而下,点过柔软的唇,并无丝毫轻挑的流连,只余那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
“道长这样,便算相面了吗?只靠手触,怕是比不上眼观……”
完毕,少女重新系上面纱,男子也缓缓抬起眼帘,羽睫轻轻颤着,比许多女子都好看。
“世上皮囊多是假,你亦不例外。”
白芷悬在空中的双手蓦地一僵,刹那间眼底泛起一丝冷冽杀意,直直逼视眼前之人,男子却一如往常般平静,淡淡地回望白芷,似是未知未觉,只是那温柔神色落在白芷眼中全然成了威胁。
“道长此话何解?”声音冷至冰点。
“没有它意,”男子顿了顿,抬手抚平青紫羽衣长袖上的褶皱,“只想说眼见并非为实,心观才是最上——”
“正如你不是郡主,亦不是白芷——”
一簇金色腊梅蓦地惊落枝头。
冰冷锋利的刃口紧贴男子颈侧,泛起森森寒光,他却无谓一笑,任着白芷的眉心渐渐紧锁。
“小女子劝道长不要乱动,免得血脏了这青紫羽衣。”
冬日严寒,呵气成雾。男子瞥了眼这反持匕首威胁他的柔荑,目光延伸,越过皓腕,瞧见那白皙如玉的皮肤下隐隐浮现的青筋,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果真是他们所说的红颜祸水。”
“什么?”
“你啊,生性恶劣狡猾,却偏偏勾引人心……”白芷不过稍一分神,一只大手却已牢牢控住那只皓腕,禁锢得她无法动刀,“一旦掌权,必致君心混乱,山河破碎——这不是他们所说的红颜祸水,又是什么呢?”
“满口胡言——!”
起身欲袭,却不料被他抢先一步一把拽起,猛地反扣在石案之上——
匕首哐当一声坠地,衣袂飘飞间,青紫羽衣覆上雪白狐裘,那张俏丽的小脸一侧被迫贴着冰凉的桌面,白芷忿恨抬眸,面纱顺势垂下,露出僵硬的嫣然唇角。
“暴躁的小家伙,”他伏在白芷耳边,呵气如兰,“就这么生气?”
“鬼话连篇的妖道!”
男子轻笑,却依然牢牢扣住身下不停挣扎的白芷。他的气力远超白芷预想,甚至只用左手便能将她制得动弹不得。
“女孩子家家,说话这么冲——明明是你说要相面算命的,怎么还嫌贫道说的不好听?”
“放开我!”
一双小脚奋力向后乱蹬,他却不闪不躲,不气不恼,甚至闲着的右手伸向那瓷白茶壶,为自己斟上一杯香茶。
白芷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瞧见了他的手,五指修长洁净,毫无习武的痕迹,顶多有两处执笔磨成的薄茧。
“七年经营路,末了皆成空。”毫不理会身下少女的怒吼,只在她耳边饮下甘美的茶,那喉头轻柔的咽饮声无比清晰地听进白芷的耳里,挠得少女心口微痒,“他日在夏国宫城穷途末路,便往北方去吧——以你的命格,居朱海之北才得善终。”
“我不信这些。”白芷不再挣扎,只冷眼乜斜,“总有一日殿上垂帘、辅佐天子——绝非你一番胡话可以抹去的!”
本欲搁下茶盏的手蓦地一僵,可不过一瞬,茶盏已稳稳地搁在石案之上。
“可惜,历数九朝,没有一位善终的掌权女子膝下无子——”男子笼罩的身影晃动,白芷闻言一惊,却觉那股压制的力道松了,“方才那杯茶里的腊梅抹了贫道精心炼就的丹药,虽然远远比不得斩赤龙那般断绝亏损,可只要悉心修行,保源节***气充盈,效果还是极好的。”
——斩赤龙?!
瞳孔蓦地一缩,白芷不敢相信地转身看他,却没有捕捉到丝毫的玩笑意味。
“好了,贫道该做的事已完毕,断了孽障也算是功德一件。”
那嗓音一如闲潭落花般温柔,白芷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脑海一片混乱。
那人在一片明媚花枝之下,羽衣飘飘,风姿高雅。
素手蓦地探入袖中抽出暗器,可不知为何,体内似有一股气在中丹田与下丹田间来回冲撞,完全乱了内息。
“解……药……”银牙紧咬,冷汗滴落,体内猛然出现的剧痛令白芷攥紧了衣襟,玉琢般的小手骨节泛白。
“敛住心绪,运功调息,否则就真的断了子息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