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澄澄的蟹斗壳透着诱人朱红,又盛满香软可口的糯米馅,经一番煎炸再簌簌撒上咸蛋黄,喷香惹味。
“郡主尝尝这蟹黄小汤包,汁水极多,又鲜又浓。”
云纹银筷小心翼翼地搛起那婴儿拳头大小的汤包,用金丝瓷勺稳稳托着奉到秦安阳碗里。
少女定睛一瞧,这汤包皮薄汁多,举箸轻戳,直盈盈地抖。
“果然美味!”
她向来挑食,却在那芳甘浓美的汁水满口流溢之时,也忍不住赞叹一声。最初仅以贝齿咬破一个小口,到后来竟轻启樱唇囫囵地塞入口中——
什么用膳礼仪,真是麻烦!
其实这装潢雍华的厅堂之上只有秦安阳和那些宫娥,用不着拘谨,少女时而细嚼慢咽,时而饕餮纵欢——蟹肉金汤豆腐脑,香煎芙蓉开花大虾,芝麻牡蛎酱汁芥蓝……
御膳果然是御膳,汇聚天下极品珍馐,纵使天阙名楼松月楼也难望其项背。
见那巴掌大的娇俏小脸止不住流露幸福餍足的神色,一对水润杏眸弯成小巧新月,道不尽可爱风情,一旁侍立的宫娥也被那喜悦感染,常年端肃的脸上亦是笑意浓浓。
“郡主慢些吃,仔细别噎着了——”
朱衣宫娥捏着一方素白帕子柔柔为她拭去嘴角的糯米,少女软软的唇瓣粘上清亮汤汁,愈加嫣红娇娆。
那宫娥笑道:“原先陛下还命奴婢问问郡主,这些菜肴可合胃口——如此看来,郡主是相当钟意了。”
“陛下赏赐的,安阳自然喜欢。”
秦安阳温柔垂眸一笑,白净的面颊仿佛泛起淡淡绯红,纯然若出水芙蓉。
——这半年过去,演好秦安阳对白芷来说早就游刃有余。
——既然秦安阳天生娇弱,那就添几分俏皮灵动;她又置身于权力漩涡,那便多一点憨态天真。
迷恋光的炽热,又爱影的深沉,这般看似矛盾的心绪,其实人皆如此。
……
青芜不曾回到府中,谁都没有过问。
林嬷嬷不再长居秦府,只是偶尔从宫里过来一趟,传传太后口谕,定期考察考察秦安阳的礼仪宫规。
明月算是被太后赐给了安阳郡主,她自小被卖进宫里为奴婢,虽说勉强熬出了头,却长成了一个无趣的人,平日里除了服侍秦安阳,就是跪在那尊银制卢遮神像前诵经祈福——
其实也好。
今夜无云,满庭繁花碧草,透过纱窗隐隐有夏夜微风低语,西厢房烛火通明。
“明月,你可会写卢遮文字?”
铜镜素颜,檀木篦子没入发顶缓缓梳下,明月闻言低眉望向镜中少女。
“回主子的话,奴婢会一些,不过都是经书上的字句,谈不上多会。”
“那得闲就教教我吧,说不定往后就派上用场了。”
纤细指尖绕上水滑青丝,淡淡玫瑰膏子的香甜气息。
这日子过得,要么死气沉沉,要么鸡飞狗跳,秦安阳这般思忖着,一对远山眉不由自主地轻轻蹙起。
“主子……”
“嗯。”
发丝间的檀木篦子渐渐不动了,秦安阳斜眸,却见明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青芜她,可是不会回来了?”
她最终吐露出心底的疑惑,好歹与青芜相识一场,总归没法不闻不问。
烛上灯芯短,鸳鸯雕花木妆奁寂静敞着,里头新添的金珠翠翘光华熠熠,衬得半开珐琅小盘里的唇脂更是殷红如血。
“是啊……”
她淡淡说着,丹蔻指尖轻抚妆奁底上的翠色碧玺。
“她不会回来了。”
镜中容颜平静如水,明月愣神,终是沉默无言。
……
——好冷。
耳畔滴滴答答的水声,空旷,清冷,无休无止。
双眼被粗糙的麻布蒙蔽,只剩一片漆黑,青芜挣扎着想要起来,才发现手和脚都没了知觉。
不对,也不是完全没有知觉。
那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粘腻感,仿佛附在手腕脚踝的肌肤之上,潮湿的空气里氤氲着浓重的草药气味。
——好像子鸯师父药罐子里的味道呀。
“师兄,你到底中了什么邪!……那个两面三刀的野丫头……”
——咦,子鸯师父来了吗?
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却瞬间点燃了希望的烛火,青芜热切地、奋力地向那里挪动,单薄的身子磨过积水的地面,啪嗒啪嗒溅起水花。
“唔……不是,我没有——师兄不要生气,子鸯知道错了……!”
那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青芜奋力呼号着“救命”,可从喉咙里飘出来的声响,竟似秋风拂过梧桐落叶那般沙哑。
任凭她如何呼喊,那熟悉的声音却渐行渐远,终究没有回来——
耳畔只剩下空洞的滴水声。
她渐渐想起先前的事,也记起这个地方,仪光坊地下,扶还堂水牢。
——后悔,好像也晚了啊。
青芜不动了,高耸的肩胛骨也垮下,她只是疲倦地趴在冰冷的砖石之上,那样的坚硬抵得她脸颊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谁动了水牢的锁链,那哐啷啷的响声回荡在潮湿的空气里,青芜张了张干燥的嘴唇,又麻木闭上。
“天呐,这扶还堂当真下的去手,怎么说也是同门呀!”
——这是谁的声音?好好听……
“不,雪月,并不是你想的那般——”
铁栏咔哒一声被人推开,那两人宽大斗篷的边沿拂过积水,脚步如猫轻盈。二人一前一后,听嗓音皆是年轻女子,后者提了灯烛,就着那昏暗光线,斗篷帽檐下隐隐约约一张妩媚颜容。
——这声音是……白芷?!
万千恐惧刹那间掐住青芜的脖颈,她想躲,可这残废的身子容不得,孰料眼前麻布条被温柔摘下,微弱光芒照进瞳孔,却依然刺痛了青芜的双眼。
她努力适应着那抹光亮,这偌大的水牢陷入死寂,谁都沉默着。
淡淡的玫瑰膏子的香气,盈盈袅袅地弥漫开来,却很快湮没在草药气和血腥味之中。
“青芜,这样的扶还堂……值得吗?”
清朗的嗓音流露出无限怜悯,青芜勉强抬头,却望见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她原本的模样吧。
依然一双摄人心魄的杏眼,却又深邃威严,山根高挺,地阁丰丽;黯淡光线之中,分明是美的,却又那样清冷疏离……似乎在哪见过。
雪月安静候在主人身后,目光掠过青芜的手腕脚踝,只心中喟叹——扶还堂“妙手仁心”的名声究竟是谁臆想出来的?手筋脚筋俱断,当真不留一丝活路。
素白柔荑轻轻抚上青芜蓬乱的头顶,她想躲,却躲不开。这幽幽水牢的阴冷,亦侵入白芷和雪月的肌骨。
“我,我不明白啊……”
沉默良久,她突然悲鸣起来,沙哑颤抖着,仿佛一只折翼的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