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才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薄暮时绯红色的灯笼串儿在皑皑雪地里格外鲜艳。店铺伙计们执着扫帚在石板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门前雪,路上行人寥寥。
“呔,真晦气……”
“再没几日就是新年了,宫里偏偏出了这事……”
远处走来两个便装的采买太监,二三十岁,相貌普通,一路低头私语,倒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嘘——”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妥,偏瘦的那个太监扯了扯同伴的衣袖,摇了摇头示意他莫再多言。
那人倒也聪明,立即噤声不语。
环顾四周,其实也没人留意这边,倒是那边的面馆刚起一锅,喷香的白雾引得一众食客翘首观望。
“还是快些回去吧,莫让主子生气。”
颠了颠手中的织花棉布包裹,分量不重不轻,这太监却是撇了撇嘴。
雪色装点的石板路一派祥和,二人不再多说,加快了脚步……
——当今宠冠后宫的贤妃赵婉宁,小产了。
就在腊月十二那天,具体怎么小产的也没个准,传言说是重云殿司膳的陶公公蓄意谋害,在贤妃娘娘每日必吃的糖霜冰皮豆沙团里掺了桃仁粉,可掖庭狱十八套流水酷刑下来,这陶公公临死还在喊冤——
其实也对,一个小小阉人哪有那个胆子,怎么想这背后也另有其人。
……
“要我说,这贤妃的流产好生蹊跷……”
本在观望窗外绮丽夜景的白芷回过头,却见那个谦谦公子正搛起一块肥瘦相间、烤皮金亮的烧鹅放进她的食碟里。
执箸的右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真是格外的好看。
“别倚着窗了,夜里凉,小心伤风。”廉城没接着她的话头,放下筷子,只轻轻一笑,“师妹贪心,偏要我请你来松月楼大吃一顿,这满桌子菜摆好了却又只顾着想别的,真当师兄的铜板都是大把大把抢来的?”
听得出那话里说不上来的嗔怪和宠溺,白芷只一调皮吐舌,便放下窗撑,将那厚重古朴的牡丹木格窗严实合上,踮着脚遛到廉城身旁乖巧坐下。
果真是满桌子菜,可坐八人的红木四方桌上,瘦的肥的、辣的鲜的、淡的浓的,装盛的青花瓷盘一个挨着一个,少说有十四道,还不算上编竹小碗里的点心。
环顾整个房间,倒是装修得雅致,桌椅案几一律是锃亮红木,墙上悉心布置了风雅字画,冰裂纹瓷瓶里装的明黄腊梅给整间屋子平添了几分活泼气,真不愧是松月楼的头等雅间。
“廉大公子心疼腰包啦?”
那巴掌大的小脸儿略施粉黛,只仰头望着廉城的侧颜,斜插在发髻间的银花飞鸾步摇垂下珍珠坠子,顺势搭在后肩的雪狐绒上。
“是,特别心疼!”廉城双眸一瞥,那只好看的手轻轻拍了拍白芷的下颌,像是催促的意思,“所以不许浪费,通通都给本公子吃干净。”
“好,好……”
白芷嘴上敷衍着,可手里的筷子却早已蠢蠢欲动了。
搛起碟子里的烧鹅就往那微张的樱桃小口里送,味蕾初触碰时只觉甘甜,待稍一咀嚼,便有油汁溢出,霎时间烧鹅的香嫩浓美满口流漾,皮脆肉酥,肥而不腻。
白芷本以为天下至美菜肴大抵如秦府的桂花酱鸭那般清爽,没想到这浓汁厚味也别有勾人风味。
“不错。”
白芷故作镇定地点点头,摘下了皓腕上的冰绿蚕丝玉镯搁在一边,高高地卷起袖口,遂一手捧碗一手执勺地伸向桌心那盘如意八宝虾仁。奈何手短,几番不成,都没注意到袖子从那藕臂上滑了下来——
见状,廉城急忙搁下筷子替她撩起袖口。
“好了好了,小姑奶奶,知道你喜欢吃虾仁,帮你端过来行了吧?”
一手牵住绛紫色流云常服的袖口,另一只手臂伸向那盘虾仁稳稳地端起,直接移到白芷眼前。
不消片刻,虾仁清甜的香气便萦绕鼻尖,那一颗颗大而饱满的微红虾仁被一层细腻的勾芡汁均匀裹着,晶莹通透,漂亮极了。
“要我说,在这天阙城过日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吃食好,多多少少带些甜味儿,正合胃口,唔——比如这虾仁——就极好——”
“慢点吃,我碰不得虾肉,不跟你抢。”望着这贪吃的小人儿,廉城忍不住扯出一抹苦笑,只有一口没一口地舀食着碗里的三鲜肉末炖蛋,“说到吃食,北方弘国高阳城的鹤禧楼才是冠绝天下,得空我便带你——”
在那瞬间,脑海中似有电光石火,令廉城生生噎住。
白芷只顾着盘中的虾仁,并未多留意,只随口问了句“什么”,廉城却抿唇沉默。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仿佛皆蒙上一层难以言明的黯淡。
“师兄在想什么?”似是察觉到了异样,白芷扭头看他。
廉城依然没吭声,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良久才抬头瞥了她一眼——
“这次出来,林嬷嬷那里有安排好吗?”
“放心好了,我给林嬷嬷放了探亲假,至于那小宫女,有青芜守着,不必担心。”
廉城不再看她,只端起一盏热茶小口啜饮。那挺拔端正的坐姿,是实实在在的公子风度。
“——秦安阳的事我是派人查了,但没什么线索。她这十七年来只出过沁阳两次,一次是现在,另一次便是大前年寿春的诗书童子会了——只是当年我也在,那时陛下还未登基,那童子会正是由尚为代王殿下的陛下主持,也没听到什么风浪。”
白芷搁下筷子,一直吃着鲜食倒觉得有点口渴。
“那就奇怪了,在沁阳时久居深闺,更不可能啊。”软嫩朱红的唇瓣凑在茶盏边沿轻轻吹着,一双杏眸稚气地白了白,“还是说,那李氏母子只是空口造谣,不想让廉妃母女称心?”
“真这么简单?”
面对廉城的反问,白芷却摇了摇头道:“我自己都不信。”
“罢了,”抿一口热茶,白芷又望向八仙桌那端的金汤腌笃鲜,随手抄起了筷子,“我这回弄了这么大动静,廉妃自然坐不住,到时让子鸯姐姐套话好了。”
“哈,说到那件事,你也真有本事的——”廉城也放下手中的青花茶盏,挪了挪菜盘好让白芷够得着,“找了几个外门弟子在各大学府里煽风点火,钓了些书呆子上门找骂,外行是觉得你聪慧善辩,内行倒觉得你狡猾了。”
“狡猾好啊,那才有趣。”
橘黄色的牡丹纱罩笼着稳稳的烛火,给那光芒添了几分雍华。
“此番太后邀我赴宴,我觉着早了,又或许是试探——如今贤妃小产,这宫里怕不太平,我若贸然前往,只恐不知不觉便成众矢之的。”
“我也觉着是试探。”廉城点点头,“这几日入宫太后从未跟我提过此事,还是小心为妙。”
说话间,廉城瞥了眼手口不停的白芷,竟有些感慨,这些年来她一逮到大餐就暴饮暴食的坏习惯并没根治,至少与他一起时便是这般,可廉城怎么也狠不下心纠正。
当年初见时,那个面黄肌瘦、瑟缩在师父身后的女娃,或许在他心里还没长大吧。
……
“陛下登基,竟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宽敞明亮的外殿一片寂静,陈侍郎跽坐在中道一侧的四方绣垫上,望着那逐风飞扬的金银龙凤垂绦宫幡自言自语。
似乎看不真切那华丽的花纹,老大人眯了眯眼,苍老的眼角泛起层层叠叠的细纹。
内殿隐隐传来君臣对答的声音,忽高忽低,并不清晰。
“哐当!”
突如其来的金器掷地之声惊得陈侍郎一抖,一把老骨头旋即紧张地直起脊背向里观望,只见那隔开内外殿的穿云金龙迎日六叠门岿然不动。
“放肆!朕说了绝不姑息便是绝不姑息……”
“臣惶恐,还望陛下三思,赵侍中确实罪大恶极……可此案复杂、牵涉众多,不如先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再……”
暴躁狂怒的大吼和苦口婆心的劝说此起彼伏,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呃!”突然一个沉闷的吃痛声从厚重的六叠门后传来,虽刻意隐忍却还是难以抑制,陈侍郎只觉眉心一跳,冷汗簌簌滴落。
“廉城!少给朕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谏官样子,你就做好你份内的事,就算朕不提,不消几日母后必会把那赵侍中的官印放到你手上!……”
“乓!”似是御笔重重摔在紫檀御桌之上。
“……陛下、陛下——!兹事体大,绝不是砍了一个赵侍中可以解决的,还请三思啊!”
“啪——”
“朕轮不着你教,立刻给朕滚出去!”
“……臣廉城,代罪臣赵应,拜谢陛下恩典,陛下英明!”
“滚!”
……
良久,那穿云金龙迎日六叠门“吱呀”展开中间一扇,却见一位身姿颀长的大人缓步走出,一手执着淡金色奏折,另一手却攥着紫底孔雀官服的长袖。
“廉大人啊——!”
陈侍郎慌忙起身,径直趋步到廉城身前,却见那个淡金色奏折无力地递了过来。忙不迭接过打开扫视一番,当见到那潦草的朱批时陈侍郎面有喜色。
“这回真是多亏了廉大人!如今朝堂之上,能劝陛下回心转意的也只有大人您了——这,大人,您受伤了?!”
“小事,陈大人不必在意。”
本该英气的十足的面容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倦色,廉城自顾自向殿外缓缓走去,那鲜血一点点晕染开来,将紫袖染得更深。
“陈大人,你猜猜,‘廉大公子’和‘廉侍郎’,城更喜欢哪个?”
离殿门五步远处,男子蓦地停步。
“这……”老者没料到廉城这样一问,遂顿了一顿,“‘廉大公子’固然潇洒,可‘廉侍郎’却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啊!”
廉城斜眸淡淡地看了陈侍郎一眼,老者脸上的无奈与窘迫尽收眼底。廉城不再多言,一老一少只静静地踏出殿门,走到那苍茫灰白的天穹之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