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有些刺眼,踏雪公子的船上依旧氤氲着茶香。
有风吹来。
水面泛着粼粼的波光,随着船在摇曳。
唐流苏叹了一口气,“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你。”
踏雪公子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喝过酒的人,的确应该多喝点茶,“这种话他也对我说过。”
“也对。”唐流苏笑了,笑得有些牵强,“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每一次来找我,都会和我聊一些俗人俗世。”
无论是谁见到踏雪公子,都一定会觉得这是远离尘世的无暇少年,若这样的人都被江湖中的血雨腥风有所沾染,势必会令人感到可惜。
“他说的对。”唐流苏这一次笑得比较自然了,“他每次都能把我想表达的意思,说得直接清楚。”
踏雪公子停下饮茶的动作也笑了,笑着摇摇头,“不对,他说得不对。”
“为什么?”唐流苏突然有些惊诧。
“聊天不是在于你想跟我聊什么,而只有在你跟我聊的内容正是我想聊得时候,我们才能聊得下去。”
唐流苏一愣,乐了,“你说得也对。”
他突然笑着补充了一句:“所以你也是恰好想聊这些?”
踏雪公子的表情变得有些琢磨不透,他声音很轻,宛若一片飘落在水面的羽毛,“我只是每一次刚好想起某些事情的时候,你们都恰好会来找我聊天。”
唐流苏沉默了好一会,突然感叹道:“也难怪你师父当年能从晋家那个岛上回来。”
“家师当年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的,”踏雪公子低头,饮尽了杯中的茶,“再风雅的地方若有俗人也不免会被这种俗气沾染,再混乱的地方若能恪守心中的风雅也能过得如桃源一般。”
“你们这样的人当真世间少有。”唐流苏突然有些想拜访踏雪公子的师父。
只可惜这武陵仙翁行踪莫测,就连踏雪公子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踏雪公子笑了,“你们这样的人也是世间少有,否则我也不会愿意和你们结交。”
“我突然非常好奇,为什么知道世上大多数秘密的你们,没有任何武艺却能活得这般惬意逍遥,还从不会担心被人灭口?”唐流苏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他们的船已经停在了一片被阳光洒落的树林前。
踏雪公子面色平静,“因为我们从来不会去多事,只有当所有事情,我们能完全置身事外的时候,就用不着担心自己是不是在插标卖首。更何况,就算这些事件的当事人也未必清楚我们知道他们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也一定不会从我们的嘴里散播出去。所以我们没必要活得谨小慎微。”
唐流苏沉默了,他细细思索着这句话,感觉不去多事简直是远离是非的至理真言。
唐流苏再一抬头正好看见在那竹林间另一方的道路上,驶入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在密林深处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三个好不威风的壮士,他们簇拥着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和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坐的踏雪公子也望了过来,他的面色已经变了,“他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踏雪公子将船移了移,开始向那片竹林的方向驶去。
唐流苏愣住,明白了他的意图,很快就叹了口气,“看来你也不是每件事都能置身事外。”
踏雪公子半晌不语,良久轻叹一声:“若涉及到自己的朋友,纵然为他承受危险也是心甘情愿。”
唐流苏蓦然道:“我好像对你的误会有些多。”
踏雪公子询问地看着他:“没关系!”
唐流苏奇道:“你居然不问问什么误会?”
踏雪公子笑道:“无非两种,一是觉得我冷漠孤僻不宜深交,二是认为我故作高深,别有所图。”
唐流苏表情已经变了。
踏雪公子还是那般淡然道:“我说的不对吗?”
唐流苏轻叹一声道:“可你为什么……”
踏雪公子微笑道:“可是没关系,你要记得,我把你和他都当朋友,那种愿意士为知己者死的朋友。”
唐流苏还没有开口,他说不清自己是惭愧还是歉意,总之在这一刻才终于将面前的人看得清楚了些。
船已经很近了,可以听见树林中忽然传了出来的人语声。
少年情侣海誓山盟的对话,带着笑意的誓词充满了幸福愉悦。
踏雪公子的手却已握紧。
“你怎么了?”唐流苏声音不大,几乎贴近踏雪公子的耳边问道。
踏雪公子轻道:“很快又有人会过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道路上忽然奔来了三十骑快马。马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身劲装。这些人说不出的剽悍凶猛。他们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扛着一大柄长刀。刀身泛着寒光,刀穗上红绸迎风飞扬。
那快马一冲入树林,三十名刀客就迅速地翻身下马,动作整齐矫健。
这三十个刀客并不是在中原武林中扬名的人物,可从他们训练有素,步调统一中却不难看出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唐流苏道:“这些人好像都没什么名气对吧?”
踏雪公子点点头道:“的确如此。”
唐流苏道:“他们身手各个不错,人数虽多却动作整齐,若是单打独斗,我尚且还能对付,若是他们一起上,我只怕凶多吉少。”
踏雪公子看向唐流苏依旧面色平静:“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唐流苏惊讶道:“你是说……?”
踏雪公子笑道:“只需要过一会你就能明白了。”
那三十名大汉此刻已经冲入林中。
从船上望去,只见林中剑影闪烁,不断发出兵刃相接的“叮”、“咚”、“铛”,甚至兵刃断裂的“咔”声。
很快一把从中间断裂的长刀就从树林后飞了出来,重重的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那名拿刀的汉子也跟着飞了出来,摔在地上,只大叫一声便捂紧了自己的胸口。
他已经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恐怕以后都不能拿刀了。
剑影、刀光、兵刃相接的声音还没有停,船越行越近。
断裂的兵器和受了重伤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飞出。
七个、八个、九个……十七个、十八个、十九个……二十七个、二十八个、二十九个……
三十个躺在地上身受重伤,吐着鲜血的壮汉,三十把已经从中间断裂开来的兵刃。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当他们冲进去的时候,动作矫健迅速,没有说话。
当他们飞出来的时候,依旧动作迅速,依旧没有说话——
这是没有说话的机会。
唐流苏的冷汗已经滴了下来,他叹道:“这里面有用剑的高手。”
踏雪公子苦笑道:“你不觉得这种能用剑击碎长刀的剑招有些熟悉吗?”
唐流苏沉默了良久,缓缓道:“你是说他……”
踏雪公子漠然道:“我只希望是我看错了。”
两个人沉默了,唐流苏没有再问下去。
船已经停靠在了岸边,然后两个人就慢慢的走入了树林。
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地上的断裂的长刀反射出的刺眼光芒,也没有看见在地上捂着身体呻吟的受伤大汉。
他们走进了树林,距离那散发着耀眼的剑气和逼人的剑影更近了。
可是,当他们走近树林看清楚里面的人时,眼睛里却都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风吹木叶,阳光满地。
剑影如风,没有停下,却也没有伤到他们。
良久,剑已经收了回去,穿着布衣的男子回了头——
“你们来了多久?”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声音,却显得格外令人陌生。
三名高大的汉子没有动,红衣小姑娘也没有动,只有那背着剑的少年剑客道:“你们是不是已经来了很久?”
唐流苏和踏雪公子点了点头。
那剑客依旧没有回头,却用一种说不清情绪的声音,带着哽咽道:“其实你们不该来的。”
唐流苏懂了,踏雪公子也懂了,所以两个人依旧点了点头。却并不开口说话——
他们已经看见了,也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青年剑客已经转了身,他的语气有些冰冷,他看着踏雪公子,看着唐流苏缓缓道:“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们的关心,然后应该为自己感到可悲?”
踏雪公子轻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唐流苏却是在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熟悉的人叹了口气,用不熟悉的语气道:“虽非我愿,但无法选择。”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的。
杀手出生的唐流苏自然和清楚。
熟悉天下所有秘密的踏雪公子自然也很清楚。
就算知道所有的事情,但也未必能看清所有人的心——
事是死的,做了就是做了,不会因为当事人的不愿承认就变得没有发生过。
人心是活的,他可能是你很好的朋友,却转眼把你卖了去交换利益。
他甚至可以把上一秒的海誓山盟变成下一秒的薄情寡义。
谁知道呢?亲情、友情、爱情,在有些时候通通都变得单薄如纸。
他的声音虽然还是熟悉的,但语气和神情却都已经变了,变得分外陌生——
“你们不该来的。”
唐流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板着脸,看不清情绪:“你又何必一次次问我的名字,何况这个时候,我也犯不着再跟你们攀交情吧?”
踏雪公子问道:“只要你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就好。可你自己真的清楚吗?”
那人仿佛被蝎子的针给扎了似的,面色变得很苍白,也很凄惨,他也在问:“我在干什么?我真的清楚吗?”
唐流苏笑了。
踏雪公子居然也笑了。
他又变得熟悉起来,他又变得有血有肉,他又变得活生生而不是冷冰冰的——
他冲上前拥抱了唐流苏,也拥抱了踏雪公子。
“你们永远都是我的朋友,无论我是谁。”
唐流苏的手很温暖,身体也很温暖,他也紧紧拥抱着他,“我当然一直都知道你是谁。”
踏雪公子也不像远离尘世的仙人,他的手也很温暖,身体也很温暖,他也紧紧拥抱着他:“记住,你永远都不会变成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