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我给宁珂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冬歌来怀城了。
她惊喜地问我:“你们在哪?我去找你们!”
我说:“不用,我们正在回去,你先去我家里跟我妈说一声,咱们大餐招待冬歌!”
挂掉电话,我和冬歌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稍稍走了点远路,从“百花路”走回去的。百花路可是怀城最著名的一条街道,途经花园,原野,枫林,还能看到远处的钟楼,从这条路上走,几乎可以把怀城最好的风景都收入眼中。
我像个导游似的,沿途不停地给冬歌介绍着。路过江思语家的时候,我指着马场的方向问她:“你骑过马吗?她家的三匹白马厉害得很,回头带你去原野上骑。”
冬歌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的那篇文章写的就是这里吧!”
我点点头,朝马场上看了一眼,三个白正在闷头吃草。
“这个马场家的女儿,跟你性格有点像。”我回忆起江思语那奔放任性的样子,对冬歌说。
“是吗?”冬歌问我,“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性格?”
“热情,奔放,开朗。”我回答道,“我把你们这种性格的人统称为小马驹!”
“不过你俩有一点不一样。”我又想了想,江思语傲慢的神情浮现在心头,“她更傲慢,喜欢跟人斗,喜欢占人便宜!”
冬歌扑哧一笑,总结道:“听起来像是菜场跟人讨价还价的大妈。”
我也笑了起来,拍了拍手说:“这个形容好,我以后就这么叫她!”
冬歌用肩膀碰了一下我,又好奇地追问道:“那在你眼里,宁珂是什么性格?”
她的好奇看上去充满了八卦的味道,但我很乐意回答这个“八卦”,因为我向来很喜欢和别人讲宁珂的好,她的温柔,懂事和灵巧,还有她弹钢琴时候的样子。
我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宁珂有一天生病请了假,自己在琴房里练了一整天的琴。我放学后去琴房找她,一到门前,我就被她弹的那首曲子吸引住了,我没打扰她,站在门前听了一会儿,我看着她,她的脸颊像茉莉一样干净纯白,头发扎起,几缕发丝从她的两鬓垂下,跟着她的节奏轻轻律动,像是活泼的精灵。那天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衣,安静地坐在钢琴前弹奏,丝毫没有察觉到我正站在门前。那一刻我愣住了,一步也移不开,怔怔地望着她,想起了《呼啸山庄》里的一句话:“在她还没注意到我的时候,在我眼中她就是一个真正的女神。我从来没有把我的爱情说出口;可是,如果神色可以传情的话,连傻子也猜得出我在没命地爱她。”
后来我觉得这话不太妥当,有些过于热烈。况且还有些莽撞,我对宁珂算得上爱情吗?我不禁如此问着自己,我是什么时候感到这一切有些不一样了呢?或许是从那个吻开始,她唇间淡淡的茉莉花香,我至今记忆犹新,我想这辈子都忘不掉了,我的心里已经开出了一朵纯白的茉莉。
“温言?”冬歌的声音把我从漫长的思绪中拉回来,“你想什么呢?宁珂是有多少优点,你想这么半天?”
我回过神来,用傻笑掩饰尴尬,冬歌的发问像是拆穿了我不愿为人知的心思一般,我的脸颊忽然发起热来,尽管她或许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宁珂,”我平复了紧张的心神,缓缓说道,“她温柔,善良,懂事,就像个仙女一样。”
“仙女?”冬歌哈哈笑了起来,“这评价也太高了!”
我有些窘迫,在想这句话是不是出卖了自己的心思。
“我看出来了。”冬歌看着我,眼神怪怪的,“一开始我不确定,现在我确定了,你就是喜欢宁珂!”
“我是喜欢她呀!”我急忙辩解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别解释了。”冬歌说,“你是个男人,不要这么小气,喜欢就大大方方承认,我也好帮你,你说是不是?如果你自己都举棋不定,我可帮不了你。”
我感到冬歌离我秘密的心思,离我内心的纠结矛盾越来越近了,可我还想试图掩藏。
“真的就是朋友。”我再一次强调道。
“是吗?”冬歌故意提高了音量,听上去还有些怪罪的意思,“那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帮你了。”
我沉默了,想要回避这个问题。其实自那个吻过后,我的内心就陷入了矛盾的漩涡,似乎有一种冥冥之力牵扯着我的记忆,总是把那个吻一遍遍地展现在我眼前,让我心潮难已,可随之而来的是,我又拼命想忘掉这颗吻,因为它让我感到惭愧,感到我对我和宁珂感情的亵渎。这两种情绪反复拉扯着我的心神,考验着我的理智。有时我很想找个人倾述一番,可我又能找谁呢?原本这种秘密的心事,我该讲给宁珂听,可现在她已然成了这份心事,我只好独自消化。
或许?冬歌是一个好的选择,她已经把我的心思看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她能帮我守住这个秘密吗?
“你......”犹豫过后,我终于开口问道,心里仍是很忐忑,像是要坦白自己的“罪行”一样,“如果我告诉你,你能帮我保密吗?”
“当然能!”她爽快地回答道,“我保证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天不知地不知!我可以向上帝发誓!”她竖起三根手指,一脸真诚地说。
我笑了起来:“你还是基督徒呢?”
“那倒不是。”冬歌放下自己的手,笑着说,“走个过场嘛!”
“你就放心告诉我吧!”她说,“我保证帮你!”
我看着她,沉思了片刻。
“我其实......”我支支吾吾地说,“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宁珂,我就是,很纠结。”
我说完这些,冬歌却沉默了。把自己顶大的秘密公开之后,听到的人却没有一点回响,这让我更加尴尬和局促,甚至开始怪罪自己怎么这么轻易的就把心事坦白。
“你纠结的时候,你就已经喜欢她了。”
在我刚想问冬歌的时候,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然你以前怎么从不纠结?因为你只把她当妹妹看待,现在你心思变了。”
她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自己对她的感情不同了?”
“两年前。”我甚至不需要回忆,两年前的那天就会自动蹿进脑海里来,替我回答这个问题。
“你俩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又接着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你觉得自己对宁珂的感觉不一样了。”
我想起了那个吻。但我不能说,这太过暧昧,会让冬歌误会,而我恰好又解释不清。
“有什么不能说的。”冬歌看着我闭口不言的样子,“等会儿!”
她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眼神忽然明亮起来,这让我顿时感到万分紧张。
“你俩不会是!”她的语调明显兴奋起来,我的心也怦怦直跳。
“你俩不会是睡一起了吧!”她一副瞎打听的好奇模样,倒也有了几分菜场大妈的神色。
“你说什么呢!”我急忙否认,“你别乱猜!”
“也是。”冬歌见我否认了,有些扫兴,“你俩从小一起长大,睡一觉也不至于让你乱了心思。”
“你...”
“你别乱猜!”我又强调了一遍,“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情。”
我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走。冬歌追着我问道:“走那么快干嘛?还没好好看风景呢!”
“我饿了。”我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
路过宁珂琴房的时候,我往里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着,估计这会儿宁珂应该正在家里。我指着琴房对冬歌说:“这里就是宁珂的琴房,回头有时间让她带你来看看。”
“她带我来看?”冬歌挑起眉毛,勾起一个暧昧的微笑,“你不跟着过来呀?”
“你又瞎想什么呢?”我察觉到了她的暗有所指。现在我后悔把这个秘密告诉冬歌了,她如此直白,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我们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远远就看到宁珂在长安身下站着。这个季节,长安已经到了结果的时候,纤细的枝条上垂着颗颗粒粒的红豆,一豆一豆的红色掩映在繁茂的绿叶中。我记得,长安初长成的时候,身姿纤瘦,孤零零地杵在小河边上,形单影只的,我就考虑多种几株陪着它。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宁珂,宁珂却说:“长安才不是孤单,它是唯一。是我们唯一的期盼,我门每天都在看着它长大。”
有时我会觉得,宁珂身上有一种自然的灵性,她仿佛能够和世间的万物交流,她能听懂长安的心情,讨得二白的喜欢,回春的小鸟会落在她的肩头,逗得她咯咯直笑......难不成她真是仙女下凡?
我领着冬歌朝宁珂走去,还没走到跟前,她们两个人就热情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朝着对方跑来,亲昵地拥抱在一起。我看得一头雾水,不禁问道:“你俩?不是才第二次见面吗?”
冬歌轻蔑地瞟了我一眼,说:“女生的友谊,你懂什么?”
冬歌满脸笑意地看着宁珂,问道:“你有没有想我?”听上去像是在撒娇。
宁珂欢快地点了点头,说:“想了!”
冬歌嘻嘻笑了两声,又问道:“那你是更想我还是更想温言?”
宁珂“啊”了一声,没有料到冬歌突如其来的发问。
于我而言,冬歌这句话就像把一颗炸弹丢进了我的脑袋里,炸得我心神大乱,慌忙朝她走去,阻止她的下一句发问。
“你又说什么呢!”我冲她喊道。
“你急什么?”冬歌看了我一眼,说,“我就是随口一问。”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我看了看宁珂,她也局促起来。这下我更后悔把这个秘密告诉冬歌了,我对上帝发誓,我不求她帮我,只要她不节外生枝,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
晚饭的时候,冬歌问我们怀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我告诉她,来怀城,钟楼是第一站,因为那有故事大会。所谓故事大会,其实就是宁爷脑袋里藏的那些说不完道不尽的历史。
于是吃过晚饭,我们就一起去了钟楼。我们一路喊着宁爷的名字,爬到阁楼上。宁爷站在楼梯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欢脱的样子,嘴里喊着:“哎呦,慢一点,慢一点上来,别摔着喽。”
我一个跨步跳到他身边,笑嘻嘻地说:“没事,摔不着!”
宁珂和冬歌先后跟着我上来,宁爷宠溺地摸了摸宁珂的头,笑着问道:“最近学新曲子了吗?”
宁珂说:“保卫黄河,回头我给您弹!”
宁爷说:“好!好!”
冬歌上来后礼貌地跟宁爷打了声招呼,宁爷看着这个像洋娃娃一样精致的小女孩,惊喜地说:“哎呦,眼睛真好看呐!”
冬歌得意地笑了两声,说:“谢谢爷爷夸奖。”
我走进宁爷的小房间里搬出四只板凳放在老钟前,问道:“宁爷,今天讲什么故事?”
宁爷温和地看着我们,说:“今天呐,给你们讲一个女神的故事!”
“哪个女神?”宁珂好奇地问。
宁爷说:“花冠女神。”
我听着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似乎是在哪本书里读到过。忽然,我记起来了。
“花冠女神我知道!”我说,“《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写到过。”
“对呐!”宁爷说,“那你知道咱们怀城的第一个花冠女神是谁吗?这个名头又是怎么来的吗?”
我摇摇头,等待着宁爷继续说下去。宁爷眯起眼睛笑了笑,沉思了一会儿,像是沉浸在一场漫天的回忆的大雨中,撑起一把黑色的雨伞,蹒跚地走进雨幕里,把自己心头的故事说给雨水听。他说,这个故事,是怀城每个恋人心头的故事。
原来,怀城每年都会在百花园举办一次“花会”。起初,这个花会只是一种赏花的活动,直到三十二年前,一个女孩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七十年代,怀城的花会声名远扬,已不再只是怀城人自己的活动,更像是具有某种象征性的节日,专为显赫人家的生日抑或庆典狂欢而设。有一年,外省的一个商人选在花会期间为自己的女儿举办成人宴,怀城的报社接到通知,委派一个实习的小伙子去收集报道素材。可谁都没想到的是,这个小伙子第一次见到商人的女儿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于是他借着采访的名义,一直都跟在女孩身边,两个人整整一个下午都坐在一棵桃树下,小伙子看着女孩被桃花映照的粉红的脸颊,心里一阵悸动。直到宴会结束女孩要走的时候,小伙子怯生生地问她:“明年,你还会来吗?”小伙子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怯懦,但目光却饱含炽热的期待,眨也不眨地看着女孩。女孩面对如此热情的注视有些惶窘,逃似的跑开了。
小伙子看着女孩逃离的背影,心凉了,却也更加喜欢了。往后的日子里,小伙子打听到了女孩的地址,却不敢冒然造访,只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女孩寄去一封信。一开始,信的内容都是些家常的事情,后来,小伙子开始试探的在信里倾述自己对女孩的思念与爱恋,在所有的信里,最后一句都是他曾问过女孩的那句话:“明年,你还会来吗?”
薄薄的一层相思在散发着檀香味的信纸间氤氲,却始终没有收到女孩的回复。终于,女孩不明所以的冷淡让他按捺不住想见她一面的心情了,他冒冒失失地跑到她家里,假以采访女孩父亲的名义想要见她一面,可是直到采访结束,整个家里也都不见女孩的身影。采访结束后,失望的小伙子终于忍不住向女孩的父亲问道:“您女儿呢?”
女孩的父亲愣住了,或许是觉得小伙子突然的发问有些唐突。小伙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起身道了一句歉,告别离去。这时候,女孩的父亲叫住了他,让他再坐一会儿,他去取一些东西给他。半晌,他怀抱着一个檀木盒子从女孩的卧室里走出,放在小伙子面前,淡淡的檀香味道和他寄给她的那些信纸一样。
小伙子问道:“这是?”
女孩的父亲没有回答他,眼眶却红了起来。小伙子莫名地紧张起来,心里泛起了阵阵不安。他颤抖着双手打开盒子,里面都是他写给她的信,而每一封信的背面,都是她给他的回信,他的那一句坚持的问,也终于有了回答:“我会去。”
他激动地问女孩的父亲:“她在哪?”
女孩的父亲说:“在那棵桃树下等你。”
小伙子飞奔着离开了,甚至没有和女孩的父亲告别,就朝着他俩初次见面的那个地方,那棵桃树下跑去。他一路狂奔,似乎是停歇一秒,就再也见不到她似的。终于,他气喘吁吁地来到了那棵桃树下,着急又兴奋地举目四望,却还是寻不见女孩的踪影。小伙子心想,或许她正在赶来的路上。他坐在树下期待地等,也在为见到她时要说的第一句话发愁。他等啊等,黄昏来了,她却还是没来。他丧气地靠着桃树,实在搞不懂女孩的心思了,甚至有些闷气,怪罪她为什么不能见他一面。眼见着天色转黑,他心也冷了,失落地起身离去,这时,他看到一个身影朝他走来,是女孩的父亲。他一声不响地朝小伙子走去,小伙子急忙问他:“她怎么没来?”
女孩的父亲没有回答他,继续沉默地走,走到那棵桃树下,黯然地蹲下,手轻轻地放在树身下的土壤上,眼睛顷刻间湿润了。
他在夜色中颤抖着身子,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可声音还是哽咽着,颤抖着。
他抬起头,一双潮红哀伤的眼睛注视着小伙子,对他说:
“她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呆住了,像是被人攫住了魂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棵桃树前,随后又像倾塌的墙壁一样瘫倒在地上,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涨满了痛苦,痛哭起来。
女孩的父亲告诉他,女孩在宴会后不久就因为白血病去世了,在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是他的爱恋给了她生命的希望,但她知道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思念回复给他,她没有办法陪伴他。如果她跟他在一起,带给他的只是短暂的快乐和一生的痛苦,她不愿让他痛苦,于是她告诉自己的父亲,不要把自己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不要见他,不要给他回信。
她还告诉父亲,把她埋葬在那棵桃树下,因为她知道他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