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永恒吗?
从命运的层面来说,我生来就不相信永恒,即便在最纯真的童年时代,我也从不相信。“永恒”更像是人们对命运无能为力时的一种慰藉,它是一个谎言,一个童话,一个极具欺骗性的想象。如果一个人相信永恒,他或许能在生活里短暂地得到安慰和期许,但前提是他必须愿意付出半生的失望。
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我又相信永恒。2005年的春天,就是我生命中的永恒,它用戏剧般的手法摧毁了我的一生,在我的心脏刻下了一道烈痕,此后数年,这道烈痕都在随着我的心脏跳动,带给我痛入骨髓的苦难。
2005年,春,17岁。
这一年,我爹也成了下岗工人。
因为怀城要大力发展工业和经济,为了充分利用发展资金,砍掉了不少农业部门,我爹的农研所首当其冲。我还记得那一天,所里的王所长提着一瓶白酒来找我爹,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油光满面,下巴上分外别扭的留了一撮楔形的胡子。他后面跟着的还有老宁。三个人在我家院子里支起了一张桌子,王所长说他是代表农研所来慰问优秀职工,其实更像是来通知我爹下岗。
王所长先敬了我爹一杯酒,说:“实在抱歉,但都是为了发展,为了咱们怀城的发展。”
老宁也说:“是啊,怀城做农业小城没有出路的,我打算在怀城买地,建厂。”
王所长附和道:“还是宁总高明,见多识广,怀城出了您这么一位企业家可真是福分。”
王所长转头对我爹说:“宁总,准备给怀城投资一千万发展资金。”
老宁转身对王所长说:“企业家谈不上,就是一个生意人。我是怀城土生土长的,当然也想自己的家乡发展得好。”
我爹说:“这么有钱,怎么不投资投资所里。”
王所长说:“老温!”
老宁笑笑说:“我这个发小就是太死板,一根筋。”
老宁搂过我爹的肩膀,劝慰道:“你们那个所,有没有,重要吗?”
他扭头看了王所长一眼:“不重要!”
王所长脸上闪过一丝窘迫,随即又对老宁应和地笑了笑。
我爹推开老宁的胳膊,说:“不重要?所里下岗职工的生活,你负责?”
老宁笑了起来:“我当然负责!”
老宁说:“我跟王所长商量好了,我们在怀城看上了一座化肥厂,回头我出资把它买下来,改成服装厂,到时候所里的工人都可以去,王所长就是厂长。”
老宁凑近我爹说:“其实都没变,还是你们那些领导班子,还是你们那些人。”
我爹没有说话,叨起一粒花生米丢给茉莉。
老宁以为我爹在思索这件事,于是又抓紧劝道:“别拗了,你直接跟着我干,你当科文的副董事长,我已经在公司内部开过会议了。”
我爹说:“当个关系户,我可不想被人嚼舌根子。”
“怎么是关系户呢?”老宁说,“你是空降兵,是人才,谁嚼你舌根子,我让谁滚蛋。”
我爹撂下筷子,起身走到长安身下,抽出一支烟点上。老宁也跟了过来,悄声对我爹说:“你知道的,我现在越做越大,但也越来越没安全感,除了你,我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我爹冷笑一声。
老宁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跟着我不出一年,别墅奔驰雪茄香槟,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温言想出国留学,想在国外生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宁从怀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钱,有钱才有生活,没钱还生活个屁!”
我爹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发展怀城,回报家乡,你说得好听,你就是看怀城没被开发过,哪哪都便宜,地也便宜,厂子也便宜,工人也便宜,你就是想省钱。”
老宁把钱收回去,合上钱包说:“你什么意思?我是真心实意想发展怀城。行,就像你说的,我想省钱,我有错吗?花更少的钱做同样的事,这叫本事。”
老宁越说越气了,转身对王所长说:“老王,你先回去吧,我跟老温说点事!”
王所长点点头,又过来跟坐在门槛上的我和宁珂打了声招呼:“温言,宁珂,今年该高考了吧?好好考!”
我俩礼貌地回应了几句。宁珂招呼茉莉过来,茉莉的身子几乎和她的小腿齐高了。宁珂摸着茉莉的毛,问我:“哥,他们俩在说什么呢?”
“估计还是老样子。”我说,“你爸想拉着我爸一起干。”
“那你想温叔叔跟着他一起干吗?”
“肯定想啊!”我说,“谁不想当个大商人的儿子呢?”
老宁和我爹在长安下的谈话足足进行了四十多分钟,最后我爹说:“我考虑考虑。”
老宁喜笑颜开了:“只要你愿意跟我干,咱就按你说的,咱们工人的工资全部按北上广的标准来。”
我爹看老宁一眼,说:“不是我为难你,你也别嫌我说得难听。你说想发展,发展靠什么?靠你那张嘴皮子?靠你的茅台?靠你的雪茄?那是正道吗?发展,靠的是底层的工人,你不好好对待工人,你总想着哄骗别人给你卖命,你迟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老宁笑着说:“你说得对!你看,这就是我必须让你给我当副董的原因,你不怕我,你敢说我不爱听的话。”
我爹摆了摆手,说:“我考虑考虑,我得跟温言还有之曼说一声。”
......
在我的回忆里,怀城的春天是我生命中见过的最美的风景,尤其是临近一年一度的“花会”的时候,以桃花和樱花为首,百种鲜花铺成一条长达千米的路,从百花园的入口一直通向花会举行的地方,其中一条花路的分支,通向埋葬着花冠女神的那棵桃树,桃树上挂满了年轻爱人的心事和寄愿。不过这一切在那一年都不复存在了,因为怀城在老宁的资助下建起了一座巴洛克式的教堂,教堂里摆满了洁白的雕塑,古希腊神话中的十二主神位列教堂两侧,大厅内的拱门,穹顶,墙柱,也布满了被精心雕琢过的天神。
怀城的花会,从此在这座教堂里变得不伦不类。而怀城人好像对比并无异议,甚至乐此不疲,因为随着教堂的建起,他们也终于多了一种此前只在电影和文学作品中见过的活动:礼拜。同时,自那座教堂建成后,怀城的神话故事也多了起来,这其中流传最广,出现最早的,是老李一家的故事。
那一年,老李奄奄一息的父亲行将离开人世,他的媳妇去教堂求主,晚上回家睡觉时就梦见了主,主对她说:“你诚心信我,方可见我。”
媳妇说:“主,救救我爸。”
主把手放在行将断气的老人身上,说:“回来吧,我的孩子。”
第二天,老李的父亲就恢复了生机。
老李的媳妇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泪眼涟涟,她在自己因激动而起伏不定的胸口划着十字,嘴里念叨着:“主,主,主。”
从此,老李一家成了主派到怀城的使者。
我和宁珂是这个故事的听众之一,当老李媳妇泪眼婆娑地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宁珂问我:“哥,你信主吗?”
我摇摇头:“我不信,但有信仰是好事,尤其是对于无所依靠的人来说,信仰是支撑他们生命得以为继的力量。”
那一年的花会,算是这座教堂首次投入使用。我虽然不喜欢怀城的传统活动变成一种充满欧式风味的爱情庆典,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似乎在如此庄重,神明满座的环境下向心爱的姑娘倾诉自己郁结已久的情思,着实为这份爱情多赋予了一层神圣的意味。况且,今年的这个花会,我终于打算向宁珂表白,这还要感谢冬歌和江思语给我的建议。
我本打算高考结束后,用一条短信,或一张情书向宁珂袒露我的心意。但冬歌和江思语却对此嗤之以鼻。
冬歌说:“一条短信,一封情书,她如果不喜欢你,又怕你伤心,完全可以装作没看见。”
江思语接过冬歌的话说道:“并且根本不浪漫,女孩子都喜欢浪漫,很多女孩子即便算不上爱一个男孩子,但只要不讨厌对方,对方又足够用心,浪漫,她还是会愿意和他在一起。”
“对啊!”冬歌说,“女孩子都是感性居多,她们不会考虑太多,只在乎你够不够爱她。”
“而且,”江思语说,“这座教堂都是宁珂她爸出资建筑的,她只要点点头,她肯定就是今年的花冠女神,你俩的爱情可就永远留在怀城的街头巷尾了,多浪漫!”
“永恒的爱情!”冬歌说,“哇,想想都觉得羡慕,宁珂命也太好了吧!”
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丝毫没有给我插嘴的机会。不过,江思语和冬歌的话也的确让我开始情不自禁想象起来,以至于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我在教堂里向宁珂表白,我站在牧师旁,念起但丁的情诗。我走向她,深情地望着她,因为激动而泪眼盈盈,声音颤抖:
“我很痛苦。我深爱一个姑娘,一往情深,不可自拔,可我不敢让她知晓,我偷偷藏着这份心事,从十二岁,到十七岁,现在回想起来,这五年竟就像五天一样。那些难捱的孤单,忧郁,心冷,在我走向她的时候,都化作了盛开在我脚下的茉莉花瓣,她生命的气息。现在,我终于站在她面前,望着她那双湿润的眼睛,却又开始语无伦次。我心有情思,却难于开口,可我深知必须要开口,因为我已凝视她的眼睛三分钟了,因为我剧烈颤抖的心快要跳脱我的身体,因为我的嘴唇忍不住想要吻上她的嘴唇,如果我再不开口,如果我再不告诉她我爱她,无限地爱她,没了命地爱她,我的生命就会枯萎,我的灵魂就会死去。”
宁珂深情又感动地望着我,眼泪簌簌地掉,她因为感动而笑出声来,问我:“你在说什么?”
我看着她,报以深情的微笑。
“我爱你。”
我流着泪说。
“从现在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