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峰开门后,看见一个黑帽遮住半张脸的人,十分警惕:“你是何人?来找谁?”
柳清林快速地答“是我”后,阿峰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敞开一扇门让柳清林进来。
与往常不同,柳清林进门后并没有像客人一样等待阿峰领他去苏锦的房间,而是直接快步往里走,直到走到苏锦门前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他赶紧停下来,双手摘下黑色的帽子,定了定神,然后敲响了苏锦的房门。
门开后,苏锦波澜不惊,甚至是面无表情地向柳清林恭敬地行了拜礼:“柳丞相。”
柳清林看到苏锦是这样的状态,眼皮抽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嘴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呼了出来。
这样的苏锦,柳清林见过。
柳清林还在教书院读书时,才真正与苏锦相识。
那时,教书院的先生提出的问题和布置的文章对从小就饱读诗书的柳清林来说没有什么难度,文章被夸奖也是常有的事,他也自信全教书院没有任何人能在学问上比过他,但是自从一个从前默默无闻的女子也时常被先生夸奖之后,柳清林便再也不能无视她的存在了。
也许是柳清林的学问在短时间之内也不会有大幅度的提高,也许是先生们对柳清林的夸奖再无新鲜之词,先生们的夸赞转向了一个名叫苏锦的女子。
苏锦第一次被先生当中夸奖时,柳清林并没有在意,因为他正在偷偷翻看放在腿上的一本页脚快要被翻烂的《奇谈怪志集》。然而,当苏锦被先生连续夸了三天之后,柳清林把那本《奇谈怪志集》收了起来,他开始暗中观察这个进入到他视野中的女子。
那天下学后,柳清林特地走在苏锦后面。
他觉得苏锦在一群皇子公主和朝臣之后中间显得非常突兀,别的孩子下学后都有豪华的马车接送,各家在外等待自家小主子的下人无不对自家的小主子嘘寒问暖,照顾有加,而苏锦则被一个穿宫女衣服的女子领到一俩普通的马车前。
突然,苏锦像是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回头看了一眼,正巧与柳清林四目相对,苏锦的眼神中透露着一股十分克制的警惕,柳清林一时心虚,再也无法保持淡然的样子,便赶紧转移视线。
等苏锦离开后,柳清林才再次看往苏锦离去方向,那是去往皇宫的方向。
柳清林认为,既然有宫女领着,那苏锦便有可能是是皇家的人,但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一位公主,因为即便是再不受宠的公主,皇家也不会不在外人面前做足面子,出行绝不可能如此朴素。
柳清林极力地回想自己曾经在皇宫中见过的人,但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苏锦。但是当他想起苏锦刚刚转身时看他的眼神,他便想起来了,原来苏锦就是前年冬天那场大雪中拒绝他帮忙还落荒而逃的小女孩。
后来,柳清林得知,苏锦是几个月前进入教书院的,那时的苏锦跟前年冬天的苏锦看起来大不相同,面对一群陌生人毫无畏缩之态,但她不与任何人玩闹,也不像一部分朝臣的子女一样乐于与皇子和公主亲近,好像来到教书院就是为了读书。有个小皇子因为不满苏锦对他的无视,于是叫平时围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不准跟苏锦说话,很多孩子便因此孤立她。
柳清林感叹:这种没有背景,性格不受人待见,又连连受到先生称赞的孩子在教书院大概过得不好吧!
第二天下学时,柳清林趁着教书先生与一些亲自接孩子回家的朝臣寒暄时,偷偷潜入了教书先生的书房,拿出了当日教书先生在课堂上布置且让学生们当堂写完当堂上交的文章,然后在其中找出了苏锦的那篇文章。
苏锦的字很端正,看起来很像印在书本上的字,大概是没有专门临摹过名家字帖,没什么特别的风格,再看文章内容,苏锦的这篇文章着实让柳清林有些意外,有理有据,结构完整,甚至比很多比她大好几岁的学生写出的文章还要优秀。
柳清林不禁赞叹的同时又有些惋惜:可惜是个女子。
他把文章整理好放回原处,出门时遇到了推门而入的教书先生,教书先生一脸惊讶地问道:“柳公子怎么在这儿?”
柳清林不慌不忙,先向先生行了个礼:“学生对今日讲授的学问有些疑惑,便来找先生请教,先生不在,学生便在屋内等了一会儿,结果这会儿自己想明白了,想着就不必劳烦先生了,只是没想到还是打扰先生了。”
“原来是这样,今日的内容竟这么难,把柳公子也难倒了?”教书先生像是在回想今日所教的内容。
柳清林赶紧“澄清”道:“并不是先生的问题,是学生的问题,学生今日肚子不舒服,上课时走神了片刻,殊不知竟错过了最关键的内容。”
教书先生捋了捋胡子,开怀道:“那我便放心了,这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柳公子不为了这种小事自责,既然柳公子肚子不舒服,就赶紧回家让大夫看看吧,以免明日再影响柳公子听课。”
“是,学生告退。”年仅十六岁的柳清林突然发现,自己撒谎的功力竟然也达到脸不红心不跳的程度了。
柳清林从小就不喜欢与人过分亲近,就连面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时也是如此,柳清林自打出生以来唯一主动亲近的人大概只有王猛了。
与王猛相处的那段时日因为时常偷偷出去玩,柳清林便开始学着撒谎,第一次撒谎的柳清林深深地自责了三天,然而不久之后,他又沉浸在充满新奇事物的外部世界,每次品尝过禁忌之后的快感让他把自责抛在脑后,渐渐地,柳清林学会并熟练地掌握了撒谎这项本领。
王猛跟随柳清林的父亲去西北后,心中空落落的柳清林对曾经习以为常的世界产生了厌恶,然而他发现他身在其中,无处可躲,只能通过淡漠而不至于冷漠的态度加强与所有人的距离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留有足够的余地扮演好爷爷眼中的他、先生眼中的他、同窗眼中的他,世人眼中的他——一个饱读诗书,彬彬有礼,前途无量的翩翩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