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宜行一切不轨之事。
层层叠叠的楼宇,砖红的飞檐下阴影连成一片,两个黑色的小小身影在阴影里穿行,自武当派玄岩峰最高的殿宇往下望去,就像看到两只悉悉索索的小老鼠在阴影的沟壑里爬着。
“小菊,我们回去吧......被师父知道,我会被骂死的......”穿着邱小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夜行衣,余小庆苦着小脸说道。
“来都来了!现在回去岂不是白走一遭?再说了,你不是说那个大懒虫今晚出去了么?卧房里又没人,你怕个什么?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一个人找!哼!”邱小菊皱着俏鼻低声斥道,然后运起殷师姐偷偷教给自己的轻功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余小庆小脸愈发苦了,很想掉头就跑,但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放任小菊一个人进师父的卧房,否则房子会被她掀掉的。
说起他们来这的原因,那只能归结于小菊的天马行空,谁能想到她突然就觉得自家师父最近行踪诡异,可能也被山精鬼魅夺了舍,想要偷偷溜进师父的卧室里看看、寻寻“夺舍”的证据?
反正余小庆是从来没有弄懂过身边这个小女孩在想些什么。
以前陪小菊玩游戏,挨打也是自愿的,可这游戏扯到了师父,就真的很不好玩了......一想到明日师父发现卧房进人的蛛丝马迹然后找到罪魁祸首的勃然大怒模样,小庆便瑟瑟发抖地心疼起自己可能又得被数十本道经敲打的天灵盖。
“嘎吱——”
房门被轻轻推开,在余小庆唉声叹气苦思冥想跟师父解释自己和小菊偷偷摸摸进他卧房的理由时,邱小菊已经蹑手蹑脚地跨进去了,虽然明知房内无人,但受半夜静谧的气氛影响,不由得也慢手慢脚了起来。
月光照进漆黑一片的卧房,邱小菊的视野慢慢清晰了起来。
随手扔在地上的脏乱衣衫、到处摆放的茶杯茶壶、跟茶壶一起放在供案上的夜壶、七零八落或倒或立的桌椅、床头一本接着一本的道经、被一个个或大或小或狂或齐的墨字涂满的墙壁......
赶紧跟着进屋的余小庆瞠目结舌地望着这又脏又乱的卧房,心想难怪师父老不让来这,要是我的卧房也这么乱,我也定不愿意让小菊来。
“哼,果然是个大懒虫,又脏又乱。”邱小菊灵动的眼眸一转,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模样说道。
余小庆为自己的师父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奇怪想道,师父平日里穿的不说好看,但也是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啊,怎么卧房乱成这个样子?
正当他想事情的时候,邱小菊一马当先地在卧房里大大咧咧翻拣起来。
一件一件的衣服翻找、一本一本的道经翻阅、一个一个的茶杯倒扣、一块一块的墙砖敲击,小姑娘气势汹汹,恍若一位娴熟老练的女土匪。
余小庆见邱小菊这幅模样,顿时便变得呆若木鸡起来,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颤声问道:
“小菊你在干嘛!?”
“寻宝啊!”邱小菊理直气壮地回道,“我要把这个大懒虫的好东西都挖出来,然后搬回自己家去,气死他!”
“......”
原本以为小菊只是好奇搞怪,但没想到,是这么个弄法,现在傻子都看得出来,卧房被一位凶悍的女土匪光临过,师父回来,自己铁定完蛋。
但有什么办法呢?打?余小庆不舍得也打不过,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就凌乱的房间被邱小菊弄得好似被某种凶兽猛禽蹂躏过一样。
“小庆过来陪我一起找宝藏!找到了十分我分你......嗯,四分!”
邱小菊跑过来拉着他的手,想了半天,伸出四根手指头说道。
余小庆垂头丧气地参与了“洗劫卧房”的行动,心想待会师父回来了我定要早些自首,希望师父看在自己态度诚恳的份上,少敲几下脑袋。
忽然,卧房里不停躁动的声音停了下来。
余小庆抬起头,好奇地望过去,只见邱小菊莫名奇妙地看着一样东西,一会儿后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瞳孔紧缩。
他顺着小女孩的微空的目光望过去,她的手上握着一件原本被埋在一堆杂乱衣服里的素白色道服,上面尽是灰尘泥土,被割开的破口处还带着大面积的褐色血迹,触目惊心,仿佛能透过这件衣服感受到其时长剑贯体的迅疾、赤血流淌的滚热。
然而,此时此刻,一向迟钝的余小庆还没意识到,这件染血的白衣意味着什么。
......
同一轮被黑云遮挡的圆月之下,被秋风吹得皲裂的土地上,一个火堆生了起来。
“老吴,你信这世上有‘仙人’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老娘是这么说的。”
“哈哈哈哈,老者的智慧,不过也就是乌龟的智慧。”
“骂我老娘乌龟?你这是找打!”
“不,龟可是长寿的象征,我这是祝福令堂益寿延年啊。”
“你们读书人就是恁地事多,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先打了再说。”
“......”
......
“舒坦了,你接着说。”吴三刀大大咧咧地坐在火堆旁。
“你把我打成这样,我还说些什么呢?”史秀才缓缓地摸着青肿的脸颊,稍微一碰便痛的咧起了嘴。
“生气了?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宰相肚子能撑船么?你就这点肚量?”吴三刀哼哼道。
“先贤也曾说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再说了,我是宰相么?”史秀才八字胡一抖一抖地,幽幽地说道。
“你就一酸秀才。”
“那不就得了,所以我肚量很小的。”
“这不行,你赶紧再说几句有意思的,不然我还打。”
“......你比土匪还土匪。”
“呵,土匪算什么,肃州马匪才叫一个凶悍,一个冲杀便杀光了男人抢光了女人劫虐而去了,官府的人都还没上马呢,整个镇子就被洗劫一空!每次跟他们斗都得留一身伤。你们那些山贼土匪玩的在我眼里就跟小孩儿玩泥巴一样。做事看似干净利落,实则拖泥带水得很。”吴三刀吐了口唾沫说道。
“难怪看你杀匪跟宰鸡一样轻松。”史秀才莫名笑道。
“你还笑的出来?曾经的同伙被杀得干净,自己马上也要入狱,可我看你好像半点也不生气?”吴三刀拾了几根柴火扔进火堆。
火苗微窜,史秀才的脸色忽暗忽明,默然说道:“我说过,我是被他们劫持做的山贼,要不是那帮匪类,我如今早已考取功名,做官娶妻生子了。论起对那帮山贼的怨恨,没人比我更深。”
“啧啧啧,就你这颠倒黑白的能力,当了官恐怕也是为祸一方。”吴三刀冷笑说道。
“走投无路之人遑分黑白?”史秀才忽然冷声问道,“我听说你已有妻儿,那我便问你一句,倘若你的妻儿在恶徒手中,而你既没有能力杀了恶徒,也没有办法救出妻儿,此时此刻除了听从恶徒吩咐别无他法,这时候你还会坚持你所谓的‘黑白曲直’么?”
“善恶自有公论,”吴三刀冷冷说道,“真有那么一天我大不了一死。”
“哈哈哈哈!”史秀才笑声张狂,寒声斥道,“你死是容易,可你的妻儿却要遭受人间至苦!这是一个为父为夫者该做的事情!?”
“那我也不会因此助纣为虐!!杀了别人全家!!”吴三刀猛地起身指着史秀才的鼻子怒斥道,“更何况,一步退,步步退!!死秀才!摸摸你的良心!看看它黑了多少!?看看你的底线,丈量它退了多少!?你的圣贤书读到狗身上去了!!?”
史秀才闻言静默,而后低头吃吃笑道:“圣贤书,圣贤书,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呵呵呵呵!”
吴三刀漠然坐下,火堆旁光影难分难解,两人蹲坐在火堆的两旁,低笑和怒斥随风而散,渐渐无言。
许久之后,火焰里响起一句话——
“你先前在客栈说的那个同行的女伴......”
“那是我的结发妻子。”
“她怎样了?”
“弱柳一般的女子,遇到山贼能有什么后果?”
史秀才惨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