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蓑衣一抖,把衣服上沾湿的水全抖下来了,滴滴答答地搭在架子上,等着自然风干。在证实自己是灵魂状态的事实后,我听从老人家的安排回到茅屋里,茅屋里老人家坐在对面等着我,新斟的热茶还往上飘着蒸气。我的气势彻底没了,乖乖顺着老人家目光的指示落座,落座也没完,静待他开口。
而老人家并未立即开口,他就那么看着我,突然叹了口气。“你,原本是在冥泽吧?”他的视线落在桌子表面,眼神怀念且无奈,我闻言陡然一惊。
转念一想,兴许就能够借此想通些事情了。“那么,我会出现在这里,跟那颗悬浮的大红珠子有着不可否认的关系吧?”记得最后,我隐约确实碰上什么东西了,或许这就是我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看来我想的方向没错,老人家笑着颔首。“没错,不过那叫赤血灵珠,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大红珠子。”,他纠正我的用词,随即问我,“你有什么非常懊悔的事情么?”对此我本想嗤笑说谁不会有呢,谁能想到老人家对我摇了摇头,强调道。
“不是这样。”,他的双眸好像能穿透我看到我的过去,“只有你心怀懊悔非常的事情,才能够被传送到这里,我也会看到你。”
但我不想说,那件事可以算是我一辈子的阴影了。
“没关系的。”,老人家循循善诱地对我说,跟哄小孩似的,“跟我说吧,没事的,反正我要死了,把你的秘密带入坟墓也能做得到的。”
听见老人家的再三保证,我也不太好意思纠结下去,只能清了清嗓子,努力以平淡的语气叙述出来。幸好我说话基本都是一个声调,不知道是不是遗传的缘故,情感幅度不是特别大,就不会令人听出喜怒哀乐,这也是我第一次特别喜欢它。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其实也不是太久,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发生的。不论重点不重点,每个学校全会有“坏学生”这种人的出现。记得我上学那会儿也有,但是少,所以出来一个就会搞得全校皆知。
那是一个女孩子。之前我是没见过的,听说她跟我是同乡,好像还同一个村出来的。但我没有听说过她,或者即便听说了就我那人缘估计也记不住,所以本来是没过多在意的。据说她是单亲家庭,她爸妈带她到大城市奋斗,到奋斗出番事业来了。不幸的是后来她爸爸酗酒滋事,把那些钱都赔了,她妈妈受不了就分了,没有带上她。
由此她爸爸就更加颓废了,基本上就是个拖油瓶,还天天数落她。没有办法,那个女孩只能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出来兼职,很多苦活累活都干过,所以为人比较成熟,但也沾染不少不好的习惯。当时就有些跟我关系不错的同学就说了,说那女孩打耳洞打唇钉,行为不检点,天天跟门口那些小混混厮混,整个一社会一姐。
所以即便我知道她,我也不敢去找她的。那个时间段有点儿敏感,当时那家人已经魂归天堂了,在临走前当家的就说把资产全部给我,所以我能说我是全班乃至全年级里私有财产最富有的几个人之一了,甚至还有套自己的房子。不能说是好是坏,反正因此我的人缘立刻变好,好到所有人都开始巴结我。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能贸然去找那个女孩子,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会产生。
好吧,说白了那个时候我有点飘,开始要面子了。
本来我是跟那个女孩子是不可能有交集的,然而命运就这么打脸。我在一次去礼拜的时候见到了她,只有她旁边有位置,我只能坐到她旁边了。她明显还是对我有印象的,毕竟我那么有名,然而就只是对我点头,把位子挪出来。
自此,我觉得她或许不是传说中那般满嘴脏话的女孩子,她或许只是跟别人不一样一点。那女孩子长得不算特别好看,很瘦,但是胜在干净,怎么看都挺舒服的。她对我笑得时候特别腼腆,是那种不会露齿的微笑,所以我对她的感官还算不错。
在那个时候天有点热,她穿着吊带短袖,下面是超短牛仔裤,我不好意思直白地看她,却注意到她把头发散下来了。我们后面有个空调,空调风一吹,头发就会被吹动,我瞟到她的耳廓打了很多洞,挂了不少耳饰。她估计发觉到了也没说什么,没有出言呵斥我的大胆无理,她认真地托腮听老师在上面讲啊讲,连眼睑都没怎么眨。
至于她正视我的契机,在老师说要分享时,免不了要新人自我介绍,而我们这些“老人”就得例行自荐了。她说的很简单,姓名,学校,年纪,剩下的二话没说。看出来她也不想太过提及,加上有点不适应周围人的热情,我也没有说太多,意思意思惊喜她与我是同学。这才把众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归于我身上,她腼腆地朝我笑笑,我点头,自然而然把话题转交给随便一个人。
每周会抽出一天跟这些人聚在这里已经形成我的习惯了,他们每个人都很好,不会对其他人的隐私过于多问。每次敬拜都很舒服,不会令我感受到不适感,看起来那个女孩也很喜欢这里。论到分享时犯难了,兴许她是不想说有关于自己的那些事情,而我也不知道传言到底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她说得都很少、很简单、很普通,老师仅仅当她放不开,就没说什么,继而把注意力迁移到我身上。我耸肩,没什么好说的,莫不过是吐槽身边发生的奇葩事情,担忧一下世界的未来。在满座被我逗乐的时候,我看到那女孩也笑了,笑得很轻松,笑得很单纯。
少见得很,传言那女孩在学校经常逃课,没料到参与礼拜到一次不落。有次敬拜是我来带,第一次带敬拜难免紧张,挑了好几首歌,最后还是从中选出一首来,还每天抽出一些时间来做幻灯片。但到时还是出了不少丑,字幕错乱啊,顺序颠三倒四啊,没注意间奏过长之类的此起彼伏。好不容易到了说心得体会的环节,然而因为前面耗费的时间太多了,只能飞快地把那些打了很多字的台词全给念了。
“念得什么我快不记得了。”,我托腮对老人家回忆道,“不外乎什么‘危难的时候不要怕’,‘孤独的时候还有我们在身边’之类的话,应该都是鸡汤,我倒是没太注意。本来想办的红红火火的,没成想最后只能草草了事,当时也没想到那个女孩能在场,我就没太多思考全给说了。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之后那个女孩对我的态度直转。”
这是事实,听过《最珍贵的角落》么?若是没听过这首,总归听过《春暖花开》吧?我那时写的话,跟这两首歌的歌词差不多意思。
那次礼拜结束后,那个女孩主动找上我来,她找我交换联络方式。我倒无所谓,又不经常用手机,就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了。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情,我才认认真真地浏览她发的每个说说和朋友圈,这才明白我错过了,无意间给她造成多大伤害。
算是和我熟络了吧,而我们又是在同一学校的,每天难免会碰上面。碰了面她就会特别热络地对我打招呼,她打招呼,我就不太能拒绝,也与她道安。旁边的小子没说什么,到了操场才把我扽走,眼睛都快从眼镜里瞪出来地问我你们怎么认识的。彼时没人知道我每周去参加礼拜,我也好面子,就暧昧不清地回答在场聚会上认识的,不是什么大事,偶然的事情了。那小子看来激动地要不是碍于老师在,就恨不得差点当场跳起,他摇着我的肩膀头子说兄弟啊,我当你是兄弟,一定要警告你,别对那女人有什么想法,那女人,那女人,她——这小子梗了梗脖子,高声地对我肯定地说,脏!这个字的声音太大,时间不巧,恰好在广播全停而老师没讲话的时候,他一出声,全校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他身上,我远远地看见她好奇地朝我们的方向看。我们是重点实验班,班主任比我还要面子,当场就脸红了,回到班里往死里训斥,末了还嫌这不够解气,大手一挥下令三万字检讨转天交。
那小子手里拿着厚厚一叠纸在我面前晃。“看看啊,这就是兄弟的。”,他对我很铁不成钢地说,“这就是我为我们的兄弟情付出的代价,我的手都快写废了。”他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不比外面的人干净。
那周礼拜,那女孩子没来。
在他们班里的一个人跟我顺路,路上见到我就跟我聊起来了,不可避免地聊到早上的班会,班会主题是“戒烟”。他就说起为了凑时长,那个女孩子被老师临时叫起来说感想,本来那个女孩子没什么表情,说起戒烟声泪俱下,声声泣血地说烟的危害,再三说不能碰烟,不能碰毒,绝对不要碰。“她后来当场哭了,哭得抽抽的,说要碰了,一辈子就得毁了。”他皱着眉头对我说,我颔首不语,只是静静地倾听他讲述。
实际上,我跟那女孩子在网上的交流很少,不过我无父无母、家有套房跟拥有稳定收入来源的情况他们全都知道了。有天,猝不及防,有个陌生的号码跟我发了条消息,上面写着。“我现在可以去你家么?拜托了。”我被吓了一跳,把消息记录往上翻,方意识到这是来自那个女孩子。
此时是半夜三更,留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我实在放心不下,正好房子很大还有客房。连忙往手机输送让她发地址我接她、不让她担心的消息,匆促套上外套跟鞋子,连忙根据信息跑到地点,看到她瘦瘦小小地蹲在路灯下,后面是灌木丛,她搓着手抬头,我看到她眼眶红得发肿。“怎么办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抛弃我了……我怀孕了,我不敢回家……”那个时候天气还没转暖,她说话磕磕巴巴的,我没听明白,但挺心疼她的,索性蹲下将她背起,听她神志不清地说我想回家,我不要回家,我想都没想就回答我背你回家,有我在,你不会受伤的。
“没事儿。”,我听见我对她说,“我在呢。”
到了家,一试温度,快四十了。我整个人就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即刻冷静下来打算送她去全天营业的大医院里看病。结果刚打算打电话定出租车,她就一把摁住我,乞求我不要送她去医院,说她被人鄙视,她不想这样。她甚至以命相逼,一尸两命的事情我做不出来,只好听她的话,下楼买些退烧药给她服下来治病。病况起起伏伏,我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刚打算请假,却被她拒绝。
“我逃学了,你请假了。”,她迷迷瞪瞪地对我说,“会被误会的,别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先前说过了,那个时候我特别要面子,经她提醒,我马上想起这码事情来了。再经番思索,我决定还是破钱消灾来得好,即刻打家政电话请保姆来照顾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实在拗不过我,只能任由我安排完一切事务后背上书包去上学。
请来的保姆我没太多在意,那个时候临近期末,老师追得紧了。偶尔忙起来根本回不了家,遇上这类情况只好认命。我仅能每天打电话问保姆那女孩的情况,每次保姆都信誓旦旦地说着没问题、好着呢,却不愿意让我听那女孩子的声音。怎会不起疑?可我实在是太忙了,分不出来多余的精力接着往下再去细想,仅好闷头把所有地怨念发泄在卷子上了。
直到考完试,我好不容易磨过后续辅导回家,才得知那女孩子在医院大出血。即便再累,我也得带上卡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到了医院,保姆登时从椅子上坐起来,拉住我的手连称是她的不是。顾不上她在一旁碎碎念,医生先从急救室走出来,忙问家属在哪,我赶过去声称自己就是。穿绿衣服满身血的医生摘下口罩,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在我看完三个字以前匆匆命我签字,签完字就直接让护士拉我去抽血了。
幸亏我是O型血,那个女孩子是A型血,南丁格尔姐姐先问我怕不怕疼,我说当然怕,姐姐你可不可以先给我注射麻药啊。护士姐姐对我笑了笑,针头刺入静脉,疼痛瞬间自胳膊呲溜传入脑部神经。估计我表现得很明显的关系,护士姐姐开始跟我讲她知道的部分来让我分神。“这孩子也是想不开。”,她盯着针头,对我叹道,“都快五个月了,突然服用药物强制引产,要不是这事发现的早,不然连推进急救室的机会都没有了。”她说着,我听着,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的后果便是有点儿迷瞪。
但我很快抓住了重点。“等等。”,我皱起眉头,“引产?”因为过于激动,音调不由得拔高。
引产?她还只是个刚到二八芳华的女孩子啊。
“是的,引产。还好送的早,只不过可惜了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护士徒然抬眼看我,“如此着急,这孩子不会是你的吧?”
想都不想,我就反驳。“当然不是了,我顶多算这孩子的干爸。”,我砸吧嘴,嘴里有点涩涩的,“好吧,我是这姑娘的朋友。”护士抽出针头,把棉花压在针口,让我先去急救室外等候,随即推着仪器走远了。
出了房间,走到急救室外,保姆还坐在门外。“跟我说说吧。”看她正襟危坐,我叹了口气,坐到她身边,轻声地说道。
其实保姆在偶然一次知道那女孩子身有孕后,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从来没给什么好脸色。孕妇本来就比较心思细腻且情感幅度较大,加上她是被抛弃的,承不住保姆的冷嘲热讽,只能吞药打胎。她买的是那种药效最大的药,而又刚发过高烧,身体素质不好,这么一折腾就快不行了。保姆见没能把那女孩子叫出门,有点奇怪,到客房一看,吓得差点魂跑出来,直接找人抱走送进医院急救了。
跟我想象的相差无几,我没能说什么,长且深沉地叹口气。“不赖你。”,我对保姆说,“赖我。”赖我为了什么破面子没能好好照顾她,我暗自在心里嘀咕,太阳穴突突地犯疼。
这时保姆瞟眼我。“我说老板啊,那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看我,“这孩子,不会真的是你的吧?”我听完,抬手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
事实上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否认,我只是太累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现在还不清楚么?”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反驳,瞪着保姆数落,保姆此时到义正言辞起来。
“你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怎么还不负责?良心呢!”她说的义正言辞,我根本就不想搭理她,但保姆隐有将所有问题推到我身上的架势,我此时倒无言以对,禁不住气极反笑了。
明白她的想法,假装站在道德的高点训斥我,实际上是想将所有的责任推到我身上。这干得还真漂亮,我现在烦的厉害,没心思搭理她,而保姆有我不给出补偿金她就要大吵大闹把事情捅到外面的架势。怎么之前没见她这么烦人呢,我在心里默念网上找来的家政可真是不靠谱,以后不找了,丝毫没有想管她的意思,结果给保姆种我默认服软的错觉。
真是的,我像是那么好欺负的人?
“不是他。”,有声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保姆的高谈阔论,“不是他。”
伴着保姆骂骂咧咧的说话声,我抬眼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