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谎言被揭破时,我们都会感到愤怒,尤其是当谎言是善意的时,愤怒只会更甚。——顾浅夏
按下门铃,很快就有脚步声传来,“浅夏来了,快进来!”
开门的是苏子诺的妈妈,我轻车熟路的进了门,将书包放在一旁的柜子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苏子诺的笑脸。
“阿姨,子诺呢?”
何阿姨道:“在屋里呢,说是这几天没上学,要自己看看书。”
“哦,那我进去看看他。”
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夹子,里面放满了各科的卷子,敲了敲苏子诺房间的门,也不等回应就直接走了进去。
我刚一进去,就看见苏子诺正在慌忙藏着什么,扭头看到是我,这才舒了一口气:“是你啊夏夏,吓我一跳!”
我笑了笑,在床边坐下道:“又偷偷玩手机,亏得我听阿姨说你在学习的时候还怕打扰了你,看来是我想多了。”
苏子诺将手机从书下面拿出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病容,精神看上去倒是不错,“你这一放学就到我家来看我了,是不是想我了?”
“对呀,不光是我,各科老师都很想你。这不,派我来给你送卷子来了吗?我们的苏大少爷!”我将手里的卷子塞到苏子诺手里,戏谑说。
苏子诺毫不在意地往桌上一扔,顺着我的话说:“小夏子,给本少爷笑一个!”
“你还得寸进尺了?”我佯怒道。
“不敢不敢。”
我们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苏子诺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脸认真地开口道:“夏夏,有件事,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一下。”
“什么?”苏子诺很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不禁有些紧张。
“那天我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苏子诺顿了一下,“好像是时玥。”
“嗨,这有什么的,小时她可能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去医院拿点儿药。”
苏子诺却依旧很严肃,“夏夏,你真的不觉得,自从时玥回来后就一直变得很奇怪么。尤其是这一阵子,先是流鼻血,然后是生病请假,暑假又突然说去了国外。你想想看,她有没有给你发过照片,告诉过你都去了哪儿?夏夏,你不要跟我说你一点儿都没察觉,她有事瞒着我们。”
苏子诺说的这些,我当然都知道,但我从不敢把这些事联系起来,更不敢细细地深推下去。可如今有人将它们排列在一起,放到了我的面前,让我不得不去面对这个现实,打破了我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
“她最近是有一些不对劲,可我说过,会相信她的。”我垂下头,有些沮丧。
房间沉寂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好在没一会儿何阿姨就敲门进来说开饭了,我们也就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晚上,林臻开车来接我,我没有坐在副驾驶,一路上更是闷闷的不想说话,到让林臻觉得都有些奇怪。
“怎么,和苏子诺聊的不开心?”林臻透过后视镜看了看我,问道。
我摇了摇头,然后才意识到他可能看不见,“没有,就是说起了一些事情,心里总有个疙瘩解不开。”
我听见林臻轻笑出声,紧接着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孩子哪儿有那么多心事。我看那个苏子诺好像还挺喜欢你的,整天跟在你身后到处转,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哥,你别瞎说!我和苏子诺只是普通朋友。”被自家哥哥提起这种事,不管是谁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慌乱吧,我的眼神乱转了几圈,最后锁定在了窗外。
林臻早就透过后视镜将我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好笑的摇了摇头,也不戳破,只是顺着我的话应道:“好好好,是我说错了。赶紧笑一笑,再这样下去脸都要皱成老太婆了。”
后面的路程,我被林臻逗得开心了许多,郁结在心中的一口气也总算是消散了一些。看着霓虹灯下三三两两的路人,我的思绪在不知不觉中又飘回到那个共进晚餐的夜晚——还有那个被我刻意忘记的拥抱。
而关于时玥的那件事,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问出口。就这样风平浪静的又过了两周,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进到教室,将需要交的作业依次放在指定的位置,便趴在桌子上开始补眠。
迷迷瞪瞪中,我好像听到楼道外面似乎有人在喊“十三班有人晕倒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又依稀听到了“时玥”二字。我瞬间清醒过来,问清楚地方后飞快地朝着大门口跑去,下楼时碰到苏子诺也来不及解释,但我知道他跟了上来。
门口已经围了一堆人,安老师、黄老师以及学生处处长也都在,而此时此刻,时玥正安静的躺在地上。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轰的一下炸开,妈妈死时的恐惧一瞬间冲上心头,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耳边传来苏子诺担忧的呼唤,我却什么也顾不上,转身就跑。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儿去,只是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我无法面对的现实。
“夏夏,夏夏你去哪儿?”直到苏子诺抓住我,强迫我不得不停下奔跑,我才渐渐回过神。
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清明,周围的落叶告诉我们秋天已经到了,整个校园将沉浸在一种萧索当中。
我慢慢蹲下身,用手抱住自己,努力想给这具发抖的身躯一点温暖,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第一滴眼泪无声的划下,随后眼泪就像开了闸似的一涌而出,最初的沉默到了最后也变成了宣泄般的号啕……
当天下午放学,我本想赶紧去给时玥打个电话,不想被安姗姗叫到了办公室,与此同去的还有苏子诺。
也不知道是否是提前安排好的,办公室里只有安姗姗一人。我看着安老师先是给我和苏子诺各到了一杯水,然后又把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反锁上,我才意识到她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们。
“先喝点热水吧,看你这心不在焉的,是想赶紧去问问时玥的情况吧?别着急,我找你们来,就是想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安姗姗将水放到我手里说。
“安老师,小时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晕倒?”我哪里还顾得上喝水,唯一的念头就是弄清事情的真相。
“是啊安老师,您就别瞒着我们了,您看夏夏都急成什么样了!”
安姗姗叹了口气,平时干练强势的她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柔软了许多,“白血病,时玥得了白血病。”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当你所有的猜测都变成现实,不是那种令你期待的,而是深深的恐惧。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被人狠狠揪住,在我痛到快要窒息的时候又放开,我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欣喜,剩下的只有荡气回肠的痛苦。
我也无法知道苏子诺此时的心情,但从他突然变粗的呼吸中可以推断,他至少与我同样震惊。
“她病了……有多长时间了?”我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这才能让自己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
安姗姗明显红了眼眶,答道:“一年多了,或许更早。高一的那个暑假,她去了美国,是去做骨髓移植的手术。那半年的时间,时玥一直在养病,我们都以为手术很成功,她不会有事了。可篮球比赛上她被球砸中流了鼻血,也就是那次她去医院被查出,复发了。”
高一的暑假。
骨髓移植。
成功了。
复发。
这些词语拼凑在一起,就像讲了一段故事一样,仅仅几句话就已经完成。可是这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在我心上狠狠的戳了一笔,将我折磨的鲜血淋漓。
在我因为妈妈的死而怨恨时玥没有接电话时,这个被我怨恨的人或许正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我做了什么?我又为她做了什么?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她患了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当中,认为全世界都应该为了我而悲伤。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离开办公室的,但我记得那天的风很大,很冷,冷到我连眼泪都流不出。
时玥的事很快在班里传开了,她也没再回来,而是时玥的爸爸来学校收拾了书,说是以后都不会再来了。临走的时候,时叔叔交给我一个小木板,上面卡着一个小黑皮套,皮套上点缀着两个小苹果模样的装饰。
时叔叔说,这是时玥从国外买的,我们两个一人一个。
周五放学,我和苏子诺走出校门,难得的,看到林玖正站在门口。
林玖是那种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焦点的人,仅仅是这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有很多人拿出手机偷偷拍照。虽然对周围这些打量的目光很不喜欢,但他明显是在等我过去,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大哥,你怎么来学校了,是要找林老师吗?我带你过去。”我以为他是要找林臻,想要尽快将他带过去。
谁知林玖摇了摇头,说:“我不找臻儿。你们是要去看时玥吧,我送你们。”
我看了一眼苏子诺,他和我同样疑惑,不解林玖这个举动到底是何意。
林玖这次带了司机,好在他将车停的偏僻,不然让别人看到恐怕又要有流言传出,我可不想再像上次一样成为众人评头论足的对象。
我和苏子诺坐在后座,从我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林玖的侧颜,心里不由得一动,“大哥,小时生病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果然,没有丝毫意外,林玖应道:“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情急之下,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去。
林玖微微皱眉,但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答道:“她怕你担心,要我别告诉你。”
“难道这样我就不担心了吗?小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出了事我却是最晚知道的,要是她这次没晕倒我……”
“夏夏。”苏子诺扯了扯我的衣服,打断了我继续说下去的势头,我才发现此刻车里安静的有些不正常。
“对不起大哥,是我太着急了。”有些懊恼自己冲动的性格,明明不是林玖的错,我却急于找到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过了半响,才听林玖淡淡地说:“没事,准备一下吧,书包就放车上,快到了。”
见林玖这样,我心里更加不安,但医院本来就不远,如今到了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一路跟着林玖来到病房,一推门,就看见时玥正靠在病床上,手边还打着点滴。
“小时!”
时玥刚刚撑起身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我抱了个满怀,“诶呦我去,我这才几天没去学校,浅夏你要不要这么激动!”
“时玥,你是不知道你没在的这几天夏夏有多担心,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了,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们,咱们一起解决。”苏子诺站在一旁说道。
“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瞒着你们,”时玥看着我,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我不在这几天看你都瘦了,是不是苏子诺又欺负你了?”
既然时玥有心想使气氛变得轻松,我们自然是要配合,“是啊,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就算是为了我。”
说到这儿,我才想起林玖还在外面,侧过头却发现他和时叔叔俨然一副熟悉的样子。
“林先生,这次真是又麻烦你了,多亏了你找人,我们才能有病房住下来。真是太谢谢你了。”时叔叔握着林玖的手,一个劲儿地感谢道。
林玖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拦住了时叔叔不住鞠躬的动作,说道:“不必这么客气。时玥在学校也帮了浅夏不少忙,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开口。”
时玥这时也转了个身,面朝林玖说:“林玖哥,这次,还有上次,都谢谢你。”
“好好休息。”林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只是目光在掠过我的时候被我低头避过。
好在他没多做停留,转头对时叔叔说:“让他们说话吧,我们去看看她的主治医生。”
“哎好,好。”
等大人们都出去后,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还是时玥最先开口问:“浅夏,你跟林玖哥这是怎么了?”
我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时玥就已经看出了端倪,“就是来的时候知道他瞒着我你生病的事,我一着急,说话有点儿冲。也不知道大哥是不是生气了。”
时玥一下子笑出了声,我不禁埋怨道:“你还笑我!要不是因为你生病不告诉我,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好好好,都是我不好,知道我们家浅夏最好了。这事就算翻篇了,昂?”时玥搂着我的脖子,故作可怜道。
“那你以后有事可不许再瞒着我了!”
“是,小人遵命。”
我和时玥相视一笑,默契的不再提这件事。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桌子上有水果,说:“我给你削个苹果吃吧。”
还没等我动手,就被苏子诺抢先一步拿起了刀:“诶诶诶,我来我来!”
“那让他来。”
时玥看着苏子诺认真小苹果的样子,玩笑说:“哎苏子诺,我发现啊,你就是一小保姆,整天跟在浅夏后边儿,还是一高级保姆。”
“多谢夸奖,我会继续努力的!”苏子诺抬头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嘁,他还真当我夸他呢。”时玥贴在我耳边小声说,“浅夏,你都把这皮筋戴上了,我就说嘛,你带上肯定好看!”
我摸了摸头上的小苹果,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说:“谢谢。其实你没必要特意从美国带回来的,这种皮筋到处都有的卖,等你好了,我们就去逛街。到时候你喜欢什么,我们全都买回来。”
时玥看着我,眼里的光突然慢慢黯淡了下来,“那会儿在国外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我当时就想啊,要是你在我身边该有多好,我就不会那么孤独了。于是后来,无论我看到什么适合你的东西,就都想买了送给你,可挑来挑去,最后也就买了这么个皮筋回来。本来还想着有一天能和你一起带上它,结果我这头发也剪短了,梳不起来了。”
时玥的一番话说的我鼻子酸酸的,我想了想说:“我有办法。你这儿有梳子吗?”
时玥从一边的床头柜中拿出梳子递给我,接着我绕到她身后,开始从头到尾,慢慢地梳理起来。
时玥的发质很好,很柔软,一下便能梳到底。只是她的头发太少了,以前扎起来还看不出,如今剪了短发,薄薄的一层就软趴趴的贴在头上。可即使我将动作放的再轻柔,一梳之下,一小撮头发还是落在了我的手心,我趁着时玥不注意把它藏在了校服袖子里。
我在时玥的头顶上挑了一小缕头发,细细地用手指拢好,问:“皮筋呢?”
“在那边的抽屉里。”
“子诺你帮我拿一下。”
这两个皮筋果然是一摸一样的。我很快将头发绑好,坐回到了时玥面前,“好了。”
时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咧开嘴朝着我笑了起来,一间小小的病房装着我们三个人,倒也不显冷清。
医院太冰冷,到处充斥着冷漠。这里四面是冰冷惨白的墙壁,这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这里有看似冷酷的医护人员,还有死神在挥着镰刀蠢蠢欲动。可生活就是这样,就像日月交替,温暖与寒冷总是如影随形。不管未来如何,不管现在如何绝望,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总会开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