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里始终亮如白昼,一点点耗着让离歌也不知到底过去多久,而怀中的人也一直在昏睡。摸出紧藏在袖中的玉珠,离歌有些恍惚,到底过去有多久了?莹润饱满的珠子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如君子一般温润而不强烈。
怀中的动静惊醒了离歌,匆匆将玉珠收起,转而低头轻问:“少爷,好些了吗?”
沈醉甫一睁眼,眸子尚未清明,带着层迷蒙的水雾。盯着离歌瞧着好半天方绽出一个笑容,道:“阿离,是你。”
“对,是阿离。少爷可有觉着好些?”离歌伸手探了探沈醉额上的温度,见热度褪了些方放下心来。沈醉撑着身子自离歌怀中坐起,手无力地揉了揉额角,问:
“什么时辰了?可曾有人来?”
“恕阿离愚昧,已不知是何时辰了。且期间不曾有人来。”
“唔,这美人,当真是个烈性的……”沈醉话音未落,外间便有女子声音传入:
“不知二位可有休息好?”声音自石屋的西南方传来,气息虚浮不似会武之人。离歌看向沈醉,后者理了理睡摺的衣襟,又顺罢长发后方道:
“恩,差不多了。”
“我家小姐请公子过往一叙。”
面前的石墙移动,挪出一个光线充足的通道来。通道对着小院,尽头处一穿着粉色长裙的少女等在那里。沈醉好似没注意到离歌的出神,捏握着她的手腕拖着她跟随少女离开。走了一会儿,沈醉突然紧了紧捏着离歌腕子的两指,问:“阿离,可会怕?”
“……有少爷在,阿离自是不怕的。”离歌敛了心神垂下眸,跟着沈醉不再他想。所幸三人并没有走太久,少女带着两人在一装饰典雅的楼阁前停下。
“这位姑娘请在楼下稍等片刻。公子,我家小姐楼上有请。”
少女领着沈醉前往二楼后很快就回程,立在木梯前静静守着。离歌坐在纱帘边,侧过身子看向小楼外的莲池。周遭很静,却并非秦国那种毫无生机的死寂,离歌喜欢这种可以给人思考的安静,渐渐地望着池中的一朵莲花失了神。沈醉出现在木梯上时,恰看见轻风拂起浅粉的纱帘,将离歌的身子若有似无地遮掩。
离歌一回头便对上沈醉凝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顿了顿,道:“少爷。”再往下看去,沈醉那进去前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衫此时已经略显凌乱,胸口的掌印模糊可见,离歌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去寻沈醉的脸,果真见了他面上带着几丝,同先前的发热有丝丝的相似。
沈醉一挑肩上长发,神情懒散地步下楼,捡了张位子坐下,顿时半张身子趴在了桌上,口中喃喃:“这美人恩……当真是不好消受啊。”
不消片刻,楼上再次下来一人。一袭血色霓裳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子,香肩半露,唇角含笑,眉眼无限风情,当真是一个足以叫万千男人为之疯狂的美人儿。花姬秀眉一挑,直走到离歌身边,道:“这位姑娘,那珠子送给你也未尝不可。只要姑娘愿意正大光明同花姬一战,可好?”
离歌暗中捏了捏藏在袖中的玉珠,忽然笑道:“不必了。昨夜是离歌冒犯,这便将玉珠归还。”说着,离歌毫不扭捏地将袖中玉珠取出送至花姬面前,半分留恋不舍也无。
花姬诧异,扭头去看沈醉,后者却是噙着淡淡的笑意盯着离歌。没有玩笑,没有戏谑,只是淡淡地凝视着,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姑娘可是看不起花姬这般风尘女子?”
“花姬言重了。阿离只是伺候少爷起居的丫头,哪里能比得上花姬?”离歌的手未动,仍旧将那玉珠递在花姬面前。花姬一时弄不清这主仆二人,道:
“沈公子之前说会在城中逗留几日,那姑娘便不要急着做决定,待好好考虑再给花姬一个答案。至于这几日,二位就在我花满楼做客好了。”花姬说完便走,并未将那玉珠收走。而之前领两人来此的少女也跟在花姬身后离开。
离歌面色如常地走到沈醉身前,将玉珠放到桌上,凑前去理沈醉的衣襟,问:“少爷,可要阿离回去给木头等人报个信?他们也是会担心的。”
“为什么要把珠子还回去?”
“不是阿离的东西,阿离也不愿去贪图。像是之前的琉璃盏,尚未出秦国已然化去,早知如此还是让它留在乾门的好。”离歌从怀中取出木梳,手伸到沈醉脑后托住他的发,凑合着将他的长发束起。
“当真是个傻丫头。既然拥有过,那何必去在乎最后结局。世事无常,结局又岂是一人之力可决定?做好自己不就行了。”
“少爷,木头那边……”帮沈醉整理好仪容,离歌微微退后,低头问道。冷不防沈醉突然站起,手抚上离歌的发心,笑道:“你去木门外寻就好,石头当和他们守在那里。”
离歌暗暗吃惊,没想到沈醉竟会清楚自己自何处来到这花满楼。回神时,沈醉已翩然离去,丝毫不将这花满楼当做旁人的地方。离歌顺着来时的路找到石屋,自外面寻了跟蜡烛走进,一路回到第一道石门外。出来时,离歌虽做了心理准备却仍是被震到,那木门已成碎屑,周围也都被铲平,那棵自己丢了木簪的树更是被连根拔起,断成三截散落在地。木头和涯夜面色不豫地站在一旁,石头面无表情地举刀对准石门,正准备劈下……
见到离歌走出,石头一愣,反应过来后迅速收了刀,可是那逸出的凌厉霸道气息却是来不及收回,直朝离歌面颊而去。匆忙之中,离歌只得闪身躲避,饶是这样袖口处也被割下一截布料。涯夜一把扯了离歌的胳膊,急问:
“沈醉呢?”
“少爷他被花姬请来做客,现正在楼中。”
“花满楼?”
离歌微用力挣开涯夜的束缚,退后一步,答道:“正是。涯夜公子不用担心少爷……少爷,他很好……”
本已跨出一步的涯夜听到这里突又折回,脸色有些怪,盯着低头的离歌许久,方问道:“很好?他不会已经把那花姬给弄到手了?”
“……奴婢不好作答。”
涯夜切齿,恨恨道:“好你个沈醉!枉我为你担心整整一夜,你倒好,竟已美人在怀!”手中折扇捏紧,涯夜忽的揽住离歌肩膀,咬牙道:“小离,我都说了涯夜我还称不上公子!你也不用奴婢奴婢的见外!直接唤我涯夜就好!”
涯夜咬得牙齿咯咯作响,揽着离歌就准备离开,却被木头出声阻止。
“咳咳,涯夜公……既然都来了,还是进去瞧瞧吧,少爷身上毕竟还是有伤,想必也做不出什么来……”
“伤?”涯夜挑眉,妖魅的眸子里满是怒意,“他是有伤,但怕远远不是那么重吧?不然怎的还能在这遍地美人之处做客?”
木头掩唇低咳,自知理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阻。离歌无意参与,拂开了涯夜搁在自己肩上的手,道:“阿离还需去照料些事,若涯夜不同行,那阿离这便走了。”
离歌扯扯只剩半截的袖口,自顾自地转身朝里走去。石头和木头很快随上,涯夜虽恨得咬牙切齿,可也不得不跟上去。待进了石屋,木头打量着问道:“你和少爷便是在这里呆了一夜?”
“确然。这里面根本察觉不出时辰,直到那花姬身边的丫鬟来请,我方知一夜已去。”
木头点点头,并未言明,反是石头突然出声:“少爷发热了。”
“什么?”
“当真?”
木头和涯夜诧异问道,反倒让离歌不明白了起来。沈醉纵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可也不至于生个病受个伤就让人如此担心惧怕,好似天要塌下来一般。然而心中虽有困惑,离歌仍是面色无常,习惯性地低着头。
石头点头。木头脸色颇差地对离歌问:“少爷可有什么不适?”
“花姬着人来请时,少爷已褪了些热度。后面我见他精神还是颇好的,想来应该无事。”
听离歌这般说来,木头和涯夜方缓和了脸色,跟着离歌一道离开石屋。随后不久,前面一列衣着粉色的侍女迎面缓缓走来,而前面为首之人正是先前带领离歌和沈醉的那一位。
“我家小姐已为诸位安排好房间,还请各位先随小莲下榻休息,用些点心。午膳时分,我家小姐自会为各位安排。”声音轻且柔,如温润清泉缓缓流过心间,饶是火大的涯夜也只得愣愣点头。
四人的住所全在一个院中,各据一方离得很近,而自然,沈醉的房间并不在此处。离歌坐在榻上,掌心放着的,正是那花姬没有拿走的玉珠。白日里的珠子少了夜晚的那种光芒,除了上好的色泽纹理看不出一丝特别。离歌轻嗤一声,自语道:“离歌,哭也哭过了,你还想要什么?不是说都决定放下了么?不是都打算留下了吗?”还回去吧……
随手将珠子丢到床榻一角,离歌歪身侧躺到榻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外面传来敲门声,一下一下很是有耐心。离歌揉捏着额角坐起,紧了紧衣服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小莲,而她的身后还站着石头等三人。涯夜瞧见离歌迷蒙的神情,不由打趣道:
“小离,可是伤心了?无碍,以后跟着我就好,我保证绝对不会像沈醉一般让你伤心!”
离歌按下突突直跳的额角,问道:“何事?”
“午膳已经在膳堂备好,小姐着我来请诸位。”
“好,烦请小莲姑娘等我片刻。”离歌回去取了珠子,心中暗暗决定道:放下了,当真要放下了。
四人跟随小莲来到膳堂,沈醉那厮果真已经入席,且和那花姬有说有笑,相谈甚是欢愉。见所有人都已来齐,花姬放下酒盏道:“昨日沈公子当众取我花满楼玉珠,后我花姬困他一夜,这番恩怨便就此作罢。不知诸位还有何异议?”
石头面无表情,木头不置可否,涯夜挑眉,离歌垂眸,气氛一时便冷了下来。最后还是沈醉笑道:“阿离,你怎么说?”
“这本是少爷与花老板之间的事,与我们又有何干?少爷决定就好。”
“唔,阿离这样说少爷我可就伤心了呢!若非为了阿离的心愿,少爷我又怎么会冒死前往呢?”
离歌低头遮掩了不断抽搐的眼角,双手捧着玉珠再次走到花姬身前,道:“此前已说是离歌的冒犯,这便归还花满楼之物。至于花老板的提议,离歌可以勉力一试。”
“当真?”花姬眸色顿亮,忽而一转,花姬拿回玉珠笑问:“你可知这玉珠名夜萤,乃王庭寻了很久的宝贝,你竟这般瞧不上?”
“花老板说笑了。离歌乃一介婢女,又怎能拥有此等珍贵宝物,还是原物奉还的好。”
“罢了。既然你已答应同我比试,这夜萤我替你留着就是。何时?”
“但凭花老板做主。”
“那好,不若就现在!”话音落,花姬云鞭一闪已直逼离歌面门而去。
离歌弯腰闪躲,一个流云步行至涯夜身边,手一探夺了涯夜的扇子,道:“涯夜,扇子先借了!”
离歌自然是知涯夜的扇子早已修好,轻轻一展,十七片锋利的刀尖迎上花姬灵活如蛇的云鞭,同时几个旋身退至堂外。花姬追上,两人在膳堂外的空地里厮缠开来。花姬身材高挑,身段柔软,配合起云鞭灵活有致而不乏凌厉。对比于花姬的迅敏,离歌舞着涯夜的折扇好似花丛中的蝴蝶,动作翩跹却极为缓慢,让人不由为其捏把冷汗。然而每每在鞭尾缠来或是花姬的手脚攻来时,离歌却总有法子躲过,一招一式似在起舞。
花姬轻哼一声,怒道:“离歌,拿出你的真本事来!”不再执着于纠缠,花姬云鞭一甩,带着寒意迫向离歌。离歌身子一顿,手中折扇忽然翻转,步法诡秘如风绕过迂回而来的云鞭直迫向花姬!花姬一惊,猛地后退,却仍是被割断耳旁的几缕发。
离歌一击后退,扇子抛向空中,继而跃起一个侧腿横扫将扇子踢向花姬。花姬扬鞭迎上,眼见云鞭就要缠上扇子,离歌突地上前追上,手执扇侧身竖劈,气势凌寒宛若狂刀。一把墨扇,竟生生被她舞成了刀。花姬撤离不及,被扇风扫到顿时乱了发髻。离歌并不后退,反手一扬,扇上刀尖抵向花姬。然而眼见刀尖就要触碰到花姬柔嫩的肌肤,沈醉突然上前,揽紧花姬的腰连连施展流云步后退。
“阿离,我倒不知你竟如此爱慕本少爷,连这流云步也学会了。”
听出话中的嘲讽,离歌收了折扇顿住,低头认错道:“阿离错了。请少爷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