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三早上,和风日丽。三米宽的水泥村道边正蓬勃长着一排翠绿的豌豆,它们努力攀缘在人高的竹篱上,开着朵朵红白小花,挂着弯弯的青脆豆荚。透过纵横交错的斑点竹篱格子和精神抖擞的豌豆藤叶,可以看到竹篱另一边是成片的黄色油菜花。那怒放的油菜花在阳光下摇曳生姿,似乎在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
淡淡的花香混着微呛的大粪味飘到了田的那一边,那里正有一堆堆新翻的黄泥,其间有七八个穿着灰色长袖衣服的人,或挥着锄头开沟,或踩着铁锨挖土,不时有黄泥翻飞着落在沟边的泥堆上,然后滚落而下。阵阵吆喝声和说笑声传了开来,这是在耕地上抢建房屋呢。
在村道边的某处,甄良一身是泥,黑着脸快步从靠路边的工地里走上了泛白的村道。他是一个已过六十的老头,头上顶着圆短白发,上身是一件无领浅灰色保暖衣打底,外面套一件花格毛线背心,下身穿着一条黑西裤,脚上穿一双沾泥解放鞋。
一年多前,他跟村里要了这块宅基地,但因为没钱,一直没建,直到现在,听说政策来了,农田即将不给建房,于是便在抢建大潮中请人开建,自己帮忙做些小活。前些时候他请了一个外省人贾善来挖沟,不想那贾善竟在原工程价九千元上加了三次钱,每次加一千元。本着以和为贵的想法,前两次的钱他已忍痛给了,今天那人还来讨“尾数”,心里自然不爽。
甄良沿着村道往家里赶,一边拍打身上的泥尘,一边脸容僵硬地和路上的村民打招呼。
他家和别的村民一样建在大路边,不过因为穷,别人的早已建了两三层,外墙贴上了各色瓷砖,而他的依旧是一层,正面还是二十多年前粘的碎石米,两边则是黄泥沙浆糊着的墙面。
没多久,他便远远看到自己颜色暗淡的房子前停着一辆崭新发亮的黑色凯美瑞,凯美瑞驾驶室外斜靠着一个壮硕西装中年人,中年人左手夹着半根香烟在嘴边,右手摸着倒后镜上的红绸带,满脸的舒心惬意。
甄良三两步走到自己那四折的剥漆大银铁门前,摸出两把钥匙,一边吱吱吖吖地开着铁门,一边板着脸喝问:“不是说好了剩下的不用给的吗!怎么还来!”说完,他猛用力推开两扇铁门。铁门在轰隆隆声中咚地一下撞在花白的石灰墙上,停了下来。石灰墙面早已失去了光泽,变得有些灰暗,其上仍残留着小孩捣蛋凿的片片小坑洼。而今这一撞,却又新添了一个印痕。
贾善拿开嘴里的烟,嘴角微翘着跟了上去,吞吐着烟气哼道:“怎么可能不用!我还等着那钱过年,这车还等着那钱加油呢!”然后,他猛抽了两口烟,缓缓吹出烟气,斜眼盯着甄良。
甄良气冲冲地又推了下左边靠在墙上的折门,把铁门隆起的折处压平,解放鞋在大厅马赛克地板上留上一个个浅浅泥印。
客厅不大,只有十六七平方米,没有窗,只有丈宽的朝东大门采光。此时阳光斜斜照了进来,厅内明晃晃一片。客厅非常简陋,正对门靠墙放着一张橙色扶手塑料靠椅,紧挨着的是一张玻璃四方茶几;茶几上从里往外放着半包塑料杯、旧茶壶、玻璃水杯和一把半尺长的水果刀;茶几往右挤着的是一张靠墙斑驳长木沙发。
听到贾善嘴里吐出“过年”“新车”这些刺耳词语,甄良本来便板着的脸更黑更长了,他冷哼一声:“有钱买车,会差那点钱过年!”说着,他又走前两步,在茶几上摸个塑料杯子,倒了半杯浓茶,重重地放在茶几上。茶水受惊,从杯里跳出了小半,洒湿了茶几一角。
贾善呵呵干笑了两声,盯着甄良,慢条斯理说道:“你理得我有没有钱过年,总之你还差我一千块钱!”
“我已经问过好多人,挖沟的钱说好多少就多少,不可能再加!”甄良憋着火说完,给自己的带柄玻璃杯倒了半杯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听到这里,贾善把手中烧完的烟蒂狠狠砸到地上,锃亮的黑皮鞋踩上去拧了两下,指着喝完茶水转过身来的甄善鼻子骂道:“你妈的!那条沟给你挖深十公分不用钱啊!我用挖机给你挖,挖机不会磨损,挖机不用加油啊!拖挖机请车不用钱啊!”他缓了口气,冷哼道,“所以,加你钱是天经地义!拿钱来!”
“呸!说好九千包挖两尺,你偏偏给我挖多十公分,还要什么挖机费、拖车费!你开飞机来,那岂不是要我给飞机费!”甄良大骂,唾沫星子喷在贾善举着的手上。
被大骂,而且还把唾沫喷到手上,贾善顿时火冒三丈,连忙又甩又擦那手,踏前一步,还用那手戳着甄善的鼻子骂道:“欠债还钱,天公地义!你他妈的还敢喷我!”
被手指戳到鼻子上,是谁都火起,更何况气头上的甄良,那是无名之火由脚跟直冲脑门,他毫不犹豫,抬起左手用力一格,手腕打在贾善手腕,把他的手扫了开去。
贾善向来欺负别人惯了,被弱小者大骂就来气,手被喷唾沫火就更大,而今戳着甄善的手居然被打开,那就是火上浇油!他踏前一步,左手顺势抓住甄善胸口的衣服,举起右拳就打,嘴里喝骂:“还反了你!欠钱想不给!信不信我打死你!”
刚说着,甄良的左脸颊便实实挨了一拳,满是皱纹的老脸被打红了,肿起来后居然不皱了。但真疼,从皮疼到骨、疼到脑,疼得好一阵晕!
在家里被歁负,那是困兽,退无可退。急了的狗会跳墙,急了的兔子会咬人,更何况脾气爆、不怕事、没钱的甄良。他立即左手向左上方一架,拦住袭来的右拳,右手拿着玻璃杯就往高自己一头的贾善太阳穴上砸。
“啪”地一声,那杯子应声而碎,玻璃四溅。
在太阳穴实实地挨了一下后,贾善的头也好一阵眩晕,他连忙松开了抓甄良的手,踉跄退后一步,习惯性地举起双手护着脑袋。他左手捂着左边吃痛的太阳穴,感觉有些湿,忙放下来一看,居然满满的一把血。
眼一下子便红了,贾善用冰冷的目光盯着甄良:“看来你是不想过年,不想活了!”说着,他扑上去打甄良。太阳穴上的血流了半张左脸,显得非常狰狞。
甄良见砸伤贾伤,心里有些害怕,爆起的怒火已减退三分,隐隐有些庆幸没打死人,但听到贾善的威胁,怒火蹭地重燃,甚至更旺。
“勒索我工钱,还在我家打我,现在居然还敢威胁我!”甄良叫嚷着,便先扑了上去。
两人很快便扭打在一起,那是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肘,打得相当激烈。但都知道抱在一起出拳用不上劲,怎么打也打不太伤,但打得怒火那是越来越旺。
旁边是一家做门窗工程的,快过年没生意,铁栅门经常关着,女主人听到激烈争吵,但隔着墙听不真切,以为甄良夫妻又在吵架,便隔着铁栅门往外喊:“良哥不要吵了,大过年的!……”
但,怎么劝得住!
甄良早被怒火冲晕了头,哪里听得进,况且这并不是甄良想停便停得下来的,还要贾善也停才行。
两人继续抱团撕打,继续漫骂。甄良怒骂:“狗杂种!老子没钱还来勒索我!”
贾善大吼:“他妈的!欠债不还还打伤我,看我不打死你!”
两人挨拳吃痛,不时还有闷哼声传出。
他们从厅的这边扭打到那边,又扭打回来。但甄良是六十出头的人,年老体衰,哪里是正值壮年,身材高大的贾善对手,吃的拳又多又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自然是又痛又屈辱。在他憋着的那口气泄下后,身子便有些发虚,然后被贾善用力一推,身体便不受控地倒跌两步,正好跌坐在长木沙发上。
见贾善还要扑上来打,浑身吃痛的他哪还有什么理智,他顺手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尖刀,便捅了过去。
贾善猛然间见刺来明晃晃的水果刀,便连忙止步,但前扑的势头凶猛,哪里是想停便能停下,反而脚下自绊了一下,身子往前扑,前胸往刀口上送。
右胸发闷,贾善闷哼一声,慌忙退后两步,变相把刀拔了出来,暗红鲜血随即从胸口涌出。莫名恐惧涌上贾善心头,但见到甄良有些发呆,他狠劲又起,叫嚷到:“你他妈的敢用刀捅我!有本事杀了我,不然你全家都要死!”
听到威胁,看到左脸和胸口都沾着鲜血的贾善,被打得嘴里发腥、一身钻心痛的甄良那是恶向胆边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我就先把你做了!
他从沙发上弹来,扑向了叫嚣的贾善,三两下把受伤后身体发虚的贾善按倒在地,举刀在贾善身上乱插,还疯狂怒吼:“那你去死吧!!”
贾善伸手横架,想拦住下插的刀,但哪里架得住,没几下就被甄良刺中脖子大动脉!
噗~
脖子上大动脉被割破,鲜血喷射!
贾善连忙用手压住,但怎么捂得住如水管般大动脉,那血依旧从指缝间喷出,从手掌处泄下。贾善顿时头脑晕沉,浑身发软。
失去理智的甄良见到刺眼的鲜血,那更是激起了原始兽性,更加疯狂地举刀在贾善胸口乱插……
不知道谁报了警,没多久,警笛声在门前响起,停下来了辆警车。然后从警车上跳下三个警察,把坐在塑料椅上发呆的甄善铐走了。
阳光依旧灿烂,可惜破房子里却满是鲜血!
很快,甄良的老婆便被亲戚从工地里接走。一个小时后,贾善一百多个背着行李的老乡围住了该亲戚家。
新闻记者闻讯到附近采访。住在对面的妇女说,甄良向来老实,待人不错,和周围的人没有什么矛盾冲突,也不曾作过什么坏事。
贾善亲属说,那人欠了两千块钱,还有欠条!……他太凶残了,在脖子上狠狠割了一刀,还在胸口连捅几十刀,完全不给人活路……没想到开部新车去收钱,却再也回不来了!
有群众评论,贾善向来是个恶棍,到处做工程勒索他人,今天终于报应来了;甄良除了个恶人,是个英雄……被敲诈勒索,甄良早点报公安局,发生这样的事就没事了,可惜……不要说两千,就是一万也给他,搞得现在不得安生……
贾善另一亲属向公安反应,贾善高大体壮,甄良年老体衰,不可能杀得了贾善,肯定是个谋杀案,肯定还有同谋……
贾善的几十个老乡围了甄良亲戚家两天后,散了。
第二天,甄良一家到外地避难,不敢回家过年,恐怕以后也不敢回来。其他人也建议他们不要再回来。
贾善家里只剩妇孺,连续七晚到甄良家门前点蜡烛、烧纸钱。听到她们嚎哭,附近居民皆心酸不已。
一位长者在年夜饭后跟人闲聊,深深感叹:唉,都是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