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九十九重天上出现的仙君,自然不会是一般仙君。
湫时不由暗自揣测面前人的身份。
她掩饰的摸了摸鼻子,客套道:“仙君好惬意,到这里来乘凉。”
那银袍男子缓缓仰头看了看面前这棵参天的茂盛古木,有粗壮的枝桠蔓延,他若有所思的点头,又望向湫时:“仙子也好雅兴,到树上乘凉自然更为惬意。”
湫时被堵了回来,又干笑两声,低头轻轻抚弄了一下鼻尖。
那人笑着朝她招手,带了探询的问她:“过来歇息一下?”他目光落在对面白玉石凳上,示意她坐在那里。
白玉石桌上有色泽光润的楠木茶案,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套模样古朴精致的茶筒、茶匙、茶漏、茶拨、茶夹、茶针。湫时一眼便认出了这些器具。
她记得在凡界便是如此,芷渊一袭俊逸洒脱的白袍,一手揽袖,一手执了紫玉茶壶为她斟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潇洒恣意。
末了还会作不经意的抬眸看她一眼。
……
湫时原本想找个借口告辞,可看到桌上陈列的茶具,又缓慢的走了过去。
她抬手轻柔的抚上桌上那精致小巧的半透明玲珑茶壶,里面青碧色的茶水上还漂浮着几叶缓慢舒展开的茶叶。
“仙君会煎茶?”湫时手依旧落在那光滑剔透的茶壶上,有些怔然的开口问面前端坐的这位银袍年轻人。
尧昇挑眉,“略知一二。”
“那仙君能为我斟杯茶吗?”湫时突然抬头看他,目光里满是期许。
尧昇略微有些讶异。
她眼神清澈,只是静静的,带了期待的望着他,甚至微张了唇,衔着的那一叶草枝摇摇欲坠,若放在往常,尧昇是不愿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去斟一杯茶。
只是看着湫时,他有些犹豫。
“仙子可想好了?”尧昇颔首,认真的打量起她来,一字一句的道与她:“我斟的茶,喝下去,会让你做一个梦。”
湫时没想到他既未答应也未拒绝,反而说了这么一番笼统的话,于是拎着宽大柔软的裙裾坐到他对面冰凉的石凳上,垫着下巴想了想。
“那还是算了吧……”湫时轻轻摇头,眉眼低垂,有些黯然,“我近来做的梦够多了。”
尧昇失笑。
他抬起手臂,欲把干净整洁的桌面上那盏紫陶小杯拿过来,给自己斟一杯茶。可他伸长的手才要够到那茶壶时,却被一只纤细小巧的素手擒住。
湫时手劲突然变得很大,隔了袖子,稳稳捏住他一只手臂,凛然的目光落在他从袖中滑落出来的,骨节分明的手腕上。
尧昇有些诧异,也未急着挣脱,只是颔首挑眉,威慑的看她,“仙子这是做什么?”
湫时未有半点放松。
“你哪里来的手串?”湫时蓦然坐直了身体,带着审视的盯着他,眉眼间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味道。
这人手上戴着的,赫然是百年前湫时追随芷渊而去,将阿君留在棠华坞里时,留给他防身的那条琉璃手串。
是湫时再熟悉不过的树叶模样,一片一片串结在编织成麦穗形状的金玉丝线上,沉甸甸的坠落下来,是古朴大方的精致样式。
此乃休岸亲手所制,这上天入地,再找不出第二件与此一模一样的物件。
尧昇恍然挑眉,不过稍一扭动手腕,便把被湫时擒住的手臂挣脱开来。
他挺直了脊背,边悠然自得的用另一只手揉了两下被湫时捏到发红的手腕,边挑眉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湫时:“作甚?”
常人作湫时这样擒住,大概早已暴跳如雷,面前人这般淡然,实在好涵养。
“我问你的手串哪来的?”湫时眼角泛红。
尧昇面色一沉:“哪来的与你何干?”
湫时一愣,自知有些失态,勉强平复了心情,“仙君可知你这手串,上天下地只有这么一件?”
尧昇一凛,低头打量腕上色泽莹润的手串,唇畔泛起一丝冷笑,“不知。”
“因为这手串乃这九十九重天的涪陵宫主休岸亲手打造,用的是金庵山的千年琉璃石,”湫时循序渐进,“且这样式是他自己画了图纸……”
湫时戴了数千年,已将这模样刻入心底,不过一眼便能认出,再不会错。
尧昇默然不语,似是想到什么,颔首蹙眉,将目光落在日光渺渺的虚空。
“你想说什么?”他抬手轻抚额角,轻声问。
“所以你这手串,是阿君给你的……”湫时若是原形,大抵早已炸毛,“还是你从阿君那里抢来的?”
尧昇恍然。
他眯着眼睛沉思了片刻,方才抬头,将湫时由上至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原来你就是小君儿心心念念的阿姊?”
湫时甫一听见“阿姊”二字,眼角便禁不住泛红,虽自知方才有些失态,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加重了音量,“阿君在哪儿?”
正是午后,阳光正盛,洋洋洒洒的落下来,透过树叶和枝桠,在湫时身上映上了斑驳的光影。她脸色白净,极为克制的咬着下唇,尧昇几乎想象得出她宽大的袖袍里紧紧捏着的拳头。
他眼前似乎晃过小君儿蹒跚的身影,小小的一个肉团子,甚至不及他的腰,紧紧的追出来拽住他的衣角,用清澈的、毫无杂质的、却又怯生生的眼睛看着他。
是张粉雕玉琢的白净面庞,蟾姑说同他幼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兄……兄长”
奶声奶气,像含了块糖,却始终不太习惯唤他兄长,语气间实在生疏了些。
“你能不能带我去找阿姊。”
他低下了毛茸茸的小脑袋,是掩饰不住的失落与难过,几乎带了哭腔,“我很想她。”
尧昇莫名烦躁,却还是安抚的轻轻拍他的小脑袋。
明明你面前站着的,才是你有血缘关系的亲兄长,而并非你口口声声唤着的“阿姊”。
“阿君很好。”他冷然,继续方才未完成的动作,拿过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颜色清淡,却泛着极为舒适的浩淼茶香。
他的手腕从宽大繁复的袖袍里伸出,那琉璃叶子,露在透过树叶缝隙落下的阳光下,炫彩夺目,晃了湫时的眼。
她“腾”的站起身来。
“若阿君是于困境中为仙君救下,湫时在此谢过仙君的恩情,”湫时颔首,话锋陡然一转,“若阿君是为仙君掳走,那我涪陵山众人会与你好好清算这一笔账。”
阿君历来乖巧,虽有时调皮捣蛋,却是个聪慧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便拎得清孰轻孰重。
湫时好生交代过得,他历来放在心上。
与其说他乱跑,不如说是出了什么意外。
湫时自责,但与清水仔细分析过后,还是更加相信后者。
她的眼神蓦然变得晦暗。
尧昇唇畔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冷笑,淡然自在的执杯浅酌一口那清香满溢的茶水,才抬头看她,眼里锋芒更盛,“我寻回自家丢失在凡界的弟弟,涪陵又能奈我何?”
弟弟?
湫时一怔。
仔细看面前这人的模样,是与阿君有几分相似,可却不能就此认定他是阿君的兄长。
“仙君,可否让我见见阿君?”湫时放缓了语气。硬的不吃便来软的,总要让她见到阿君,到时是硬抢还是讲理,才有了依据。
“可以。”尧昇应得干脆利落,“清玉仙君宴席结束,你于此地等我,我亲自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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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墨自那花团锦簇的林荫道步过来时,正好看见湫时远远离开的背影。
不过是个着了白衣,看起来不甚分明的背影,他却一眼认了出来。
纤细却匀称,顺滑的鸦青色发丝披散下来,今天却以一支白玉兰簪花点银发钗随意挽住。
他蓦然想起涤仙湖的浩淼腾烟、冰凉清澈的湖水,和湫时紧紧勾住他脖颈的纤细手臂……
还有她温热柔软的唇。
头顶是参天古木投下来的绿荫,桌边是端了杯茶闲适坐着的尧昇。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腕上一串光彩流溢的琉璃手串。
“君儿真聪明……”尧昇喃喃,面上意外的有些恍惚。
明明自己分外不舍,却还是将这串琉璃手链送于他。
他还记得那小崽子将这手链亲手为他戴上时,他还格外欢喜。君儿素来与他冷漠,肯主动赠予他东西,虽只是个小物件,也足够他欣慰一阵。
可他等的,不过如今这刻吧。
尧昇恍然抬头抬头,才发现面前立着的祁墨,他的目光追着方才离开的湫时,未曾移动半分。
“那便是小君儿心心念念的阿姊。”尧昇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短暂的眼神交汇,便又垂头盯着杯里漂浮在青碧色茶色上的几粒正在缓慢舒展的清茶,神色很是黯淡。
祁墨挑眉,踱步过来,在他对面,湫时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
他知道尧昇有个极为疼爱,护的跟个宝贝疙瘩一般的弟弟,唤作君儿,却从未见尧昇将他带出来过。他历来不管人家事,故从来不好奇。
不过此番听尧昇说到“阿姊”,他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个着了靛青短衫,粉雕玉琢的小童,肉乎乎的柔软小手牵住他的,用故作老成的语气对他说:“我阿姊是仙女……”
祁墨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