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都是冷的,照到哪里,哪里卷起几阵风。草枯黄,却逞强一样挺着。用尽全力挣扎,不肯顺应风的威力倒伏于地,黄的叶细长坚硬,看上去比阳光还要暖。
一场骤雨停歇,但雨水也是浑浊的,太阳露出来,无力地照着草上的雨滴。
气温也降的太快,仿佛是从地下突然漏出来的风,挡在前面呼嚎,随时要卷着人回归地下。
无路可逃,比鲜血在眼前更绝望。这是个已不能偷生的部落,一个无名的部落,一个注定留不下任何痕迹的部落。
两个昼夜,猎人在身后紧逼。这种“狩猎方式”是无以复加的折磨,猎物没有退路,要么转身跟猎人搏命,要么就直到耗尽体力,在奄奄一息中等着宰杀。
这群不速之客,不知是从何而来,踏入了他们的领地。接连几次试探之后,部落的战酋失去了耐心,他动员了整个部落的有生力量,把将近四百个精壮勇士带上战场。
敌人目测不到百人,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使他们信心满满。最初他们是勇敢无畏的,但正面接战,马上知道了来犯者的可怕。来犯者手握的武器他们从没见过,能轻易击碎石斧、石矛,也能一击刺穿他们的胸膛。
战场上顷刻间鲜血飞溅,但几乎全是他们的血,溅到地上,溅到同伴的身上。马上就分出了胜负,这简直不算一场战斗,只像是羊群看到草原狼露出獠牙,立刻意识到死期将至。
如潮的溃退,带来更大的毁灭。超过一半的战士,被从身后刺杀,临死都没能看到带走其性命的凶手的脸。逃在前面的,赶回到后方村子,为家眷报信。
已然如鸟兽散,所有人只顾四散奔逃。老年者的只能被抛弃,年轻健康的女人抱着孩子,追随男人一起逃。
猎人开始收拾“战利品”。他们并不是打算放过残余,而是更有策略,懂得保存体力。他们有足够耐心,会以最低的消耗跟住猎物,直至把猎物拖到精疲力尽。他们也更有经验,会等到四散的猎物重新聚拢,再将其一网打尽。
逃在最前面的是战酋的队伍,他身边集结了最多的追随者。终于他们到达已知世界的尽头。这是一条大河的拐角处,河流不急,但河面很宽,彼岸的世界他们一无所知。
河这边本来还有一条支流,但现在干涸了。河床被蒿草裹着,蜿蜒的看不清方向。河水还没干透,路面还是泥泞的,被冲碎的白色沙石间还长着稀疏的水草。
从没有人去过彼岸,他们只知道对面也有人居住。但他们不会去,也不能允许彼岸的人过来这边。
河岸边有一块高地,是十几米高的土丘。战酋命一人爬上土丘,吹起部落专有的哨音,呼唤赶到附近的同伴。
部落的人逐渐聚拢起来,最终达到近两百人。最多的幸存者是已经丢失武器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还不到一半。
已经不能再等了,等的时间越长,危险就越迫近。人们的情绪愈加焦虑,必须马上抉择下一步。水性好的男人决定试探河水深浅,经过摸索,有十几个男人接连游弋到河对岸。
也许游过去是最好的选择。猎人可能不会游泳,或者即使能游也需要扔掉武器。那时候他们就不再那么可怕。但尽管大部分人都习水性,可还是有少部分人不敢涉水。
现在没人能顾得上他们。人心已近离散,求活的人只顾自我行动了。河水并不湍急,但是这么宽的河面却是对体力的极大挑战。于是又有十几个精力耗尽的人在水中溺死了。
战酋迟迟未动,他还想再等一等。他是部落首领的儿子,首领年老了,已经决定近期就把位置传递给他。而正当壮年,身体强健的战酋,敢与猛兽搏斗,从来不知恐惧。但现在追赶在他身后的却是没有獠牙和利爪反而比猛兽更凶恶的“同类”。
父子两代人在部落建立起来的威望,已然化为乌有。陆续赶上来的同伴没有一个人知道老首领的生死。战酋还渴望着在视线尽头看到那个身影,但他心底已清楚,父亲不会再有赶来的可能。所幸的是兄弟和妻子都逃了出来,他们已经游过对岸。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十几个不能涉水的体弱者,只有走那条小路寻求生的机会。战酋不舍这个部落再做分割,但已经无可奈何。
其中一个女人抱着自己的孩子,跪倒在战酋面前,恳求他带着这孩子过河。战酋把孩子背在肩上,和这些人洒泪分别。
在这片茫茫的荒野,人类竟然是最软弱的生物。如果没有同伴扶携,死亡的威胁几乎遍及任何角落。而这些走小路的无依无助的生命,最终的命运便也只能果猛兽之腹。
战酋带着孩子,最后涉水过河。渡过河岸的逃生者们又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傍晚,才决定停下。天渐渐沉下,这寂静的夜静的吓人。
没人敢离开队伍擅自行动,只有几个人在周围打来少的可怜的猎物。人们饿的只有嚼野草充饥,但忍饥挨饿总好过被宰杀。一百多个人只点起来几堆篝火,入睡前就急着把火光吹灭了。
火焰在前夜熄灭,但又在后夜燃起。而新燃起的是闪烁的,变幻的光,像是在黑暗世界里跳动的精灵。火光从微弱变得越发明烈。所有人都醒了,所有人也都知道,猎人这么快就到了。
此时,惊惧的猎物僵持到不敢呼吸。他们既想逃离,又不敢轻挪一步。现在他们潜藏在暗处,也许任何轻微的声响,都会招致猎人蜂拥而至,死亡也会降临的更快。
但是火光已经越来越迫近,在模糊的视野里连成一片。黑暗中一双双眼睛注视着战酋,然而这个本该迅速发出指令的强健男人,噤若寒蝉一般,似乎已经看到了命运,无意再挣扎一下。
但是,他没有更多抉择的时间。身边那个孩子替他做了决定,在恐怖的注目下的憋足力气的号啕大哭打破了死一般的静匿。这哭声,是一声讯息,同时释放给了猎人和猎物。
瞬时间,呼吼哀号响彻在这片深幽暗夜的荒原上。也许几千年,数万年,千百万年,上亿年,这片荒原的夜,都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一个动魄惊心的夜晚,时间的每一点流失都不忍回看。四向游弋的火把抢夺了上弦月那昏聩的光斑,每一个停滞的火光都是为了俘获或猎杀一只两足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