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不止。
藤堂鹤被锁在饭庄后面的柴房内，再次失去自由。这一回被囚禁的理由美其名曰保护，用訾星辰的话讲，是不让东厂的人发现，免得送命。
可藤堂鹤并不领情，反而愈发心烦意乱。龙琳居然也会被追杀，这简直莫名其妙。刚刚问过訾星辰，那老狐狸却没有给出任何答复。他只能自己猜，可越猜越是闹心。还有段骑鹰的出现与逼迫，同样让他头大如斗。宫天骄是他过命兄弟，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去害这个人！尤其在那一年的冬天经过剥皮测试，他觉得段骑鹰应该相信自己，可结果偏偏相反。还有宫天骄的身份，真的是藏在神农会为东厂效力吗，这都是怎么回事呢？藤堂鹤又急又气，又是困惑，在狭窄的空间来回踱步，忽然又拍门大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叫了好几声，没人理会。门口那两位保镖正忙着聊天。
“哎，听说了吗？李楼主要接会长的位子，掌管神农会。”
“听说了，唉，这事传了两年多了，竟然要变成真的。我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你愁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一旦李深海掌权，就凭他对朝廷的怨恨，铁定要起兵造反啊。到那时，这天下不就乱了吗。”
“不会吧。李楼主只是对陆海空有意见，没听他说过起兵之事啊。”
“他是没说，但冲他的表现还看不出来吗？对朝廷的人几乎格杀无论！你没看会长那么紧张，一天到晚把他拴在身边吗？就是怕他离开自己惹事。”
“我觉得你想多了。会长是主和派，一向反对抵抗朝廷，若他真要退位，肯定也会选个跟自己主张相同的人，怎么会挑主战派。这件事还有咱们没看透的地方。你别瞎猜了。”
藤堂鹤听得一怔：雁灵甲要让位，这倒是重大新闻，可眼下除了龙琳他心里装不下别的，疾拍门叫道：“让我出去，我要找訾星辰，让你们楼主来。”
叫了半天，那两名保镖中的一人有些不耐烦，但回复倒很幽默：“你要喊渴了吱声，我去给你倒水。”
藤堂鹤气得一翻白眼，差点爆了粗口，但脸色刚刚涨红，倾刻又被笑容化解。真是，一急反倒乱了方寸。论武功虽然不值一提，但要论脱身之术，藤堂鹤自诩至少也排得进天下前三。这小小的木屋岂能困得住他。冷静下来略一观察，他发现一处破绽——棚顶。似乎是用铁片和木板简易搭成，毫无严密性可言。他的目光又落向四周，想要找个登高或攀爬的工具，可还没有发现什么，倏听啪嗒一响，头上的棚顶传来响动。
藤堂鹤抬头一瞧，只见几块木板被一双手轻轻揭开，随即人影一晃，这家饭庄的伙计竟然从上面跳了下来。藤堂鹤微微一惊，立即起身，又扫了一眼出口的位置。
那伙计三十来岁，看着脏兮兮的很不起眼，但说出的话却极有份量：“不必担心，守卫被我偷偷打晕了，不会影响咱们谈话。”
藤堂鹤心头一沉，往门外瞧了瞧：“你是谁？”
那伙计静静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道：“这是四。”又伸出四根手指道：“这是五。”再伸出五根手指，道：“这是三。”最后伸出三根手指，问道：“这是几？。”
藤堂鹤如遭雷击，目光一下变得直勾勾的，连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天骄，是，是你吗？”那伙计冷冷道：“回答我。我要错误的答案。”
藤堂鹤百感交集，注视着这张陌生的脸，许久才说出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个答案：“是二。”
那伙计身子一震，目光终于起了变化，良久轻轻一叹，颇为感慨地道：“果然是你。”说完用手指在眉心处按了按，取出一滴黄色的水珠。这时再看他五官，白皙端整，轮廓圆滑，已跟刚才判若两人。
来者正是冠名都市王的东厂番役——宫天骄！
藤堂鹤异常激动，喉头竟有些哽咽，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忽然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太好了，太好了。”
宫天骄把面具重又戴好，低声笑道：“喂，我不喜欢被男人抱的。”
藤堂鹤忙又推开他：“去你的，谁稀罕抱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宫天骄道：“当然是为了你，是段大人让我来找你。”
藤堂鹤呼吸一停，他真是幽冥的成员，想着神色复杂，道：“你是来杀我的？”
宫天骄一笑，摊开双手道：“你看我像刺客吗？”
藤堂鹤打量他几眼，不迷禁惑起来：“那你来干什么？”
“合作。”宫天骄面色郑重，压低声音道：“我们要你去神农会认一个人。”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副画像，展开，“就是他。”
藤堂鹤上眼一瞧，画上画的是一名白衣青年，露齿而笑，相貌十分清秀，唯一的特点就是额上两道淡淡的抬头纹，不禁道：“他是谁？”
宫天骄道：“他就是我。到了神农会你一定会见到这个人，到时你就一口咬定，他就是宫天骄——代号都市王！”
藤堂鹤目光一寒：“你要我栽脏？”
宫天骄道：“两军阵前，兵不厌诈，何来栽脏一说，为瓦解神农会，这乃是上上之策。”
藤堂鹤道：“既想用我，刚刚段帅又为何出言危胁？”
宫天骄笑道：“你还真信？刚才大人说的那番话只是演戏，是说给訾星辰听的，他并未怀疑你。那种情况下，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你啊。”
藤堂鹤不语，缓缓低下头。宫天骄查觉到什么，盯着他道：“怎么，你不愿意？”
藤堂鹤的面色暗下来：“不愿意。”
宫天骄有些惊愕：“为什么不愿意，你以前不是很想做一番事业吗？”
藤堂鹤把目光移开，盯着地面的杂草道：“我是想做一番事业，但朝廷这条路不适合我。”
“怎么不适合？你真想在飞云阁给人当一辈子奴才啊？”宫天骄有些焦急地道：“当初你双耳受伤，退出东厂是迫不得已。可现在不同了，只要你肯点头，咱们就能一同为国家出力，一同光宗耀祖。多难得的机会啊，你为什么要放弃？你到底想什么哪你？”
藤堂鹤头皮发麻，声音变得有些苦涩：“我不行，真的不行。”
“有什么不行，我会帮你，段帅也会帮你，现在跟当初已经不同了，只要你愿意，随时能重回东厂，你还担心什么啊？”
藤堂鹤咬了咬牙，迎着他的目光道：“我以前跟你说过，当我双耳受伤，太医说可能再也治不好时，整整七天，没有任何人来看我，甚至连饭都不给我送，就像我从不存在。可我在受伤之前，那些人恨不得用自己妻女来讨好我。你有用就捧着你，你受伤就唾弃你，这么势利的东厂，朝廷，真值得咱们去拼命吗？你有了荣华富贵又怎样，你位极人臣，掌握别人生死荣辱时，身边却都是一些攀附小人，他们对你都不是真心的！”
宫天骄静静看着他，轻声道：“世界就是如此，你才知道吗？”
藤堂鹤恨声道：“才知道也不晚。东厂就是一摊烂泥，只是外表光鲜，我不想陷在里面一辈子！”
宫天骄笑了笑，放缓语气道：“确实东厂坏的地方不少，但烂泥夸张了吧。再说真心，如果当初咱们没有一起出生入死，没有一起上京打拼。如果咱们第一面是在东厂相见，我肯定也不会完全相信你，我也会对你保留。但别人不肯信你，错也不在对方啊？那些你说的攀附小人，他们跟你共事多久，跟你一起经历过荣辱，经历过挫折吗？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如果没有那个过程，你凭什么要人对你真心？而且就像陆大人说的，人只分两种，要么可交，要么可用，如果这人对你不真，你学会利用他就好了，何必自寻烦恼呢？”
藤堂鹤瞪大眼睛，这是陆海空的处事原则，想不到竟在这有了传承。宫天骄道：“我说的不对吗？”
藤堂鹤反驳不了，可一时又无法接受，皱了皱眉，又看到那副画像，问道：“这人是谁？”
宫天骄道：“你不必知道。这也是为你好，这样你们见面时，你才会毫无顾忌地把他认成我。”
藤堂鹤有些嘲讽道：“你还真谨慎啊。”
宫天骄道：“你答应了？”
藤堂鹤沉默半晌，最后做了决定：“不行。”
“你别这么固执。”
“这不是固执。”藤堂鹤的眸中渐渐涌现出坚定：“我承认我向往权利，渴望富贵，我也知道不通过朝廷实现这一点，一定会很久，很难。但只要下足功夫，我自信一定能够做到，我并不笨，只要我肯努力，我一定能通过其它的方式做到。”
宫天骄怒道：“你要不答应，段帅绝不会放过你！”
“……如果活着就要身不由己，那活着，还有意义吗？”
“你，你这是幼稚！”
“天骄，好兄弟，你当可怜我行不行。咱们快三年不见，难道刚一重逢，你就要逼我身入险境、出生入死吗？”
“你，你是在逼我。”宫天骄急得在原地打起转：“段帅已经发了话，如果你不答应，他就让我杀了你。他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如果你想杀，就动手吧。”
“我动你奶奶个腿！”宫天骄有些失控：“你是不是欠揍？”
藤堂鹤把眼一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绝不反抗。但要我勉强自己，办不到。”
“你必须办到。”宫天骄似下定决心，伸手就来抓他，软的不行，他要来硬的。
藤堂鹤查觉他意图，立刻退后：“我不走！”
宫天骄道：“你说过绝不反抗。”
藤堂鹤一愣：“啊，我，我说过吗？”
“王八蛋，你还装傻。”宫天骄咬了咬牙，闪电般扣住他右腕，就要往门外硬拽。但后者有如贞洁烈女，就是不从。正来回拉扯，忽听咣地一响，木门被重重踢开。方丹顶着光头第一个冲进来，大喝道：“什么人？”随即訾星辰带人涌出，立即将出口封死。
宫天骄反应极快，一把就抓过画像，见对方人多，心知抢人无望，只得冲藤堂鹤道：“你不答应，只有死路一条。”说完拔地而起，腾身撞破棚顶逃离。
方丹喝道：“你往哪跑。”带两人追了出去。
訾星辰并没有动，目光在藤堂鹤身上停了停，问道：“他让你答应什么？”
藤堂鹤平复一下内心，随口道：“跟东厂合作，杀你。”这借口说得自然又及时，听得木字楼主一皱眉：“你没答应？”
藤堂鹤冷笑：“我应该答应吗？”
訾星辰没有深究，点了点头道：“段骑鹰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希望你别冲动做什么傻事，准备一下，该上路了。”
藤堂鹤不再多言，幸好对方没有追问画像的事情，不然他还真不知怎么应付，当下走出柴房，却又很快怔在原地。只见对面站着一名哭得双眼红肿的绿衣女子，垂头不语，衣袖破损，居然正是龙琳！他一下急了：“她，项夫人与此事无关，你为什么抓她？”
訾星辰淡淡道：“我没抓她，是她自愿跟上来的。”
“你撒谎。项夫人嫉恶如仇，怎么会愿意跟你们在一起？”藤堂鹤有些义愤填膺，显然还不清楚个中曲直。
嫉恶如仇这个词訾星辰很不舒服，但懒得较真，只微微冷笑道：“人就在眼前，不信你自己去问，”
藤堂鹤立刻上前几步，小心翼翼道：“项夫人，他们，真没有强迫你吗？”
龙琳忽然大怒：“这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别和我说话，闭嘴，滚！”为求活命，她只能勉强自已回到这里，其间的屈辱与愤怒，不甘与悲哀，绝非言语所能形容，偏偏藤堂鹤哪壶不开提哪壶，女人气血上涌，哪还跟他客气。
藤堂鹤身子一僵，面上刹时一阵红一阵白。訾星辰兴灾乐祸，忍不住道：“要是没听清楚，你可以再仔细问一问。”话音方落，藤堂鹤与龙琳四道利可杀人的目光，立时狠狠向他射来。
訾量辰忙清了清嗓子：“这个，嗯，既然闲聊结束，上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