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大道十四号,藤堂鹤洗净手脸,又脱下弄脏的衣服,换上一身灰衣,系了黑色腰带,仍是一副带孝的打扮。龙琳守在旁边,见他收拾完毕,这才轻声道:“我师丈在门外等着,他想见见你。”“居然跟来了,好,让他进来。”
何煌恩推开而入,看了眼龙琳,后者立即退下,房中就剩两个男人。
藤堂鹤坐在炕上,冷冷道:“令主有何指教?”
何煌恩站在门口,望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藤堂鹤脸色发青,怒气迅速涌入胸膛:“拆散别人家庭,令主就没什么想说的吗?”何煌恩面色一暗,低下头,半晌才道:“对不起。”
“哦,难得,真是难得。”藤堂鹤阴阳怪气地道:“一见面就想把我赶走,让我被东厂拿住,这就是何令主道歉的态度?”
“你别误会,我对你绝无敌意,当初赶你是因为我与雷老有些交情,知道你与他外孙的过往。我怕他趁机报仇,所以罚你在海边下跪,就是想把你逼走,而把你安排在东半区,也是想你远离此人,不成想……”“这么说,我还应该谢谢你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来干什么?”
何煌恩揣摩着他的怒火,决定还是一步一步来,便避重就轻道:“对于一个抢走你娘的人,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藤堂鹤死死盯着他,半晌才恨恨道:“你跟尚原绫是怎么认识的?”
“此事还得从你娘说起。她曾告诉过我,离家之后她做的第一事就是调查自己的师父是谁。我不瞒你,她的师父就是我母亲雷菲,只是当年授艺时并我娘并没有显露身份,但却常常跟她提及她的一个同门师姐苏美尔。这个苏美尔是京城苏家的长女,苏家在全国开了一百多家新开客栈,另外还有很多别的产业,家产之多据说仅次于段家。而这个长女天资聪颖,嘴巴又甜,是我娘最喜欢的弟子,常常就挂在嘴边。你母亲就想通过她来确认自己的师父。毕竟那时的栖侠宫名气很大,高手又多,不可能排着队让一个陌生的女子挨个认人。但她到京城一问,说是这位师姐来了双侠镇。”
“当时双侠镇还没有名字,只是一个穷地方,但有一伙马贼非常猖狂,为首者名叫马飞,是官府通缉的要犯。你娘来到这儿时正遇上那马飞打劫一处布行,她路见不平,立刻出手将其擒获,然后便欲扭送官府,但在半路上,却遇到一名陌生女子来救人。这便是马飞一名逃走的手下搬的救兵。”
“这女子青纱蒙面,用的是我栖侠宫的组合剑。两人一交手,你娘起了疑心,就问对方是不是苏美尔。因为两人功夫相当,那女子无法获胜,只得承认了身份。原来她正是你娘的那位同门师姐。但可惜,她同时也是那马飞的情人,此次前来就是与情郎幽会。”
“顾念同门之谊,你娘苦口婆心地劝她。但后者不为所动,反而求你娘手下留情,放了那马飞。最后眼见对方人多,你娘假意答应,然后趁师姐一不留神,将其放倒,执意要带走匪首。剩些那亡命徒拼死围攻,你娘虽奋力突围,但带个人质谈何容易。”
“那天正巧我从通灵岛回来,路过双侠镇。见那么多凶徒欺负一个女人,便忍不住出手相助。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之后当地百姓感恩,给我二人立了庙宇。那时你娘心软,没有跟我提起苏美尔的事,只说这是被马飞祸害的无辜,而我从没见过那个女人,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却不料她想给师姐一个改过的机会,那苏美尔却因此怀恨在心。”
“后来你娘一说出自己的来意,我便明白。因为我娘跟我提过,她外出游历时就收过两个徒弟,一个是苏美尔,另一个就是尚原绫。于是我带着她回到了栖侠宫。我娘很高兴,立刻把她留下了。唉,没人想到你娘撒了谎。她只说父母逼婚,要她嫁给一个老头,她不愿意才被迫离开,并改名为沈玉四处躲避,但却没说自己已经有了家庭。我没有疑心,很同情她,此后相处下来,很快,就这么好上了。”
藤堂鹤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成过家的?”
“是她生小雪的时候,当时难产,来了好几个稳婆,其中一个稳婆说她生育过。你娘见瞒不住,事后才告诉我。”藤堂鹤道:“你母亲什么知道的这件事?”
何煌恩微微沉默,又满脸愧疚地道:“其实直到今天,她也不知你娘成过家。”“那她为何变成这个样子?”
“是因为苏美尔。”何煌恩面色一沉:“那马飞被押到县衙后,县令怕夜长梦多,竟然立刻斩杀,然后才向刑部汇报。苏美尔又痛又恨,对你娘生出报复之心:你杀我喜欢的男人,我也要杀你喜欢的男人。半年后听说我跟你娘的事情,于是趁我外出时偷偷下手,将我刺成重伤。”
“好在迷雾血王经我略有小成,受了她三剑,却都没有触及要害。危急时又喊来你娘帮忙。你娘非常愤怒,为此追了她整整三个月,到底追上通灵岛,在西区将她格杀。”
藤堂鹤道:“我怎么听说是雷宫主反对你和我娘的亲事,特意将苏美尔介绍来的?”
何煌恩淡淡一笑:“苏家可是大户,女儿居然误入歧途跟土匪来往,还为其报仇,这传出去颜面何存?于是出钱制造了一种对你娘不利的舆论。关于此事有很多版本,但都不是真的,不用相信。”
顿了顿又道:“但不幸的是,我娘却信了。她听信苏家编的故事,是你娘嫉妒苏美尔与我要好,所以才将其误杀。唉,其实她一直嫌弃你娘出身低,不赞成我们在一起,加之她喜欢苏美尔,又不相信她会伤害我。所以苏家舆论一出,她十分愤怒,当天就把你母亲撵出了栖侠宫。”
“你娘,是我今生唯一喜欢的女人,我怎么可能放弃,而她也是对我坚贞不渝。出宫后你娘在附近偷偷安顿下来,和我商量怎么办。唉,那时我们也是年轻,想法幼稚。就想着要是有了个孩子,让我娘有了孙子,她还能拒绝吗?于是我们,突破了底线,常常住在一起,终于半年后,你娘还孕了。”
“我以为这下好了,万无一失了。于是等你娘肚子大了的时候,把她带到宫里。结果,我娘气得大骂,第二天一早,人就失常了。唉。”藤堂鹤轻轻一哼,没有开口。
“然后你娘生育,我知道了她的过去。当时我,我,我能怎么办?孩子都已经有了,我还能怎么办?就在我想去找你爹做些补偿时,陆海空突然出现。原来和你娘成亲前,那苏美尔的两个弟弟、锦衣卫苏桐和苏成替姐姐不平,来宫里找你娘的麻烦。后来苏成加入东厂,不再管姐姐之事,那苏桐却没完没了,我一时生气,就将他打成重伤。此后他居然没有露头,直到成化三年因为龙琳被欺负的事,他才再次找上你娘,并与那个欺负龙琳的杨战联手打伤你娘。幸好是当时神农会的訾星辰出手,击杀杨战,救了你娘一命。”
藤堂鹤心头一跳:“龙琳被欺负是怎么回事?”
何煌恩微微一怔:“龙姑娘没跟你提过?”一望对方表情,又轻轻叹道:“这是人家姑娘的私事,她不开口,我绝不能说,以后你还是问她吧。”藤堂鹤有些郁闷,但知道这必是龙琳心中最隐痛的秘密,时机不到,不好冒然去问,只得道:“然后呢?”
何煌恩接着道:“那次我打伤苏桐,纯粹是想给他个教训,让他别没完没了。不想陆海空竟找上门来,他借题发挥,说那苏桐告我有谋反之心,必须详查。”
“原因想必你也听过,我练的功夫正好与血神相克,他不放心,于是趁我没有大成时,逼我交出师父的血王经。我自然不愿意,但从那以后栖侠宫便被连番陷害,人数一减再减,实在没办法,我只得交出经书,外出避难。我与窦天伦有些私交,便只好来岛上暂住,不想这一住就是二十年。”
藤堂鹤目光一紧:“这二十年你和我娘就没见过面?”何煌恩把头一垂:“我和女儿常常见面,但跟你娘,没有。只是每月都有书信往来。”
沉默。谁都不说话。
良久何煌恩又叹息一声,说道:“你娘其实是个可怜人,她一直跟我说离开你爹是她不想勉强自己,虚度此生。其实骨子里她是害怕,她怕自己付出一切后变老变穷,然后被你爹抛弃。”
藤堂鹤听得稀奇,不禁道:“你说什么?”
“这事我听她说过一次,虽仅一次,但对她的影响非常深刻。你的外婆,曾经是京城珠宝商人狄金候的小妾,你知道吗?”
藤堂鹤愕然,他从没听过这件事,印象中外婆的面目非常模糊,因为那女人总是不敢见人,总是被外公骂,偷偷的一个人哭。
何煌恩道:“现在京城的狄家是仅次段苏两家的第三大富户,其当家人狄金候,虽已年过七旬,但纵横黑白两道,为人极其精明。他最成功的一次生意就是跟官府合作,将手串文化推广开来。以至于今天人手一条,人人谈论,几乎成了生活中的必须品。”
“但年青时的狄金候并不显眼,之所以能在京城站稳脚跟,跟你外婆的全力资助可是密不可分。据说当初姓狄的推广手串失败,你外婆曾劝自己父亲卖房子帮他,还到外面借钱给他周转。等渡过难关,那狄金候大受感动,于是告诉她一个惊天秘密。”
“原来狄金候不是普通的珠宝商人,而是杀手组织太平湖的善财童子,是专为组织处理财务的总管。那时正逢五祖崛起,四绝刚刚被剿灭,狄金候损失巨大,所以第一次才没有将手串销路打开。”
“你外婆为情所困,听后仍然义无反顾地帮他。但还不到半月,逃到山东的狄金候身份曝光,被官府抓回京城。事情到此有了变化,没等你外婆出面,一个户部大员竟亲自探监。原来狄金候仪表堂堂,又常跟达官显贵的家属打交道,竟被那户部大员的女儿看上了。于是一个选择摆到他面前,只要他肯入赘,过往一概不纠,洗白,重生,马上能开始新的生活。唉,结果你也知道,等你外婆费尽心思地见到他时,得到的会是什么回应。”
“付出一切却换来一刀两断,你外婆伤必欲绝,随便找个人便嫁了。但你外公知道一些她的过去,心里很不平衡,所以你娘说你外婆常常被你外公瞧不起,嫌脏,总是骂她,终日只能以泪洗面。至此你可以想想,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你娘对男人怎会轻易放心?她跟我说过,她想让自己变强一点,有很多钱,很大权力,然后男人就只能靠着她生活,不敢抛弃她。可跟你爹成亲后,终日粗茶淡饭,毫无前途,而你爹又总在外头忙,回家时候不多,万一哪天你爹变心不要她,可她已经人老珠黄,想学什么也晚了,那时该怎么办?重蹈你外婆的覆辙吗?”
藤堂鹤说不出话,脑中信息过多,一时竟理不出个头绪。
“大凡伤害过别人的人,可能自己都受过伤害,未必天生就那么狠心的。说到这这狄金候你得认识一下,他就是本教虫母狄丝丽的生父啊。”
藤堂鹤僵住,随即大吃一惊。他见过那个富商,胡子一大把,却瘦得跟骨架一般,还曾给自己送过礼,因为他偷偷向高丽走私黄金,被自己查到了。
居然是他,居然有这种内幕,自己混迹东厂六七年,竟一点都不知道?想想外婆,她一定将此事深埋心底,只是有时实在委屈,才跟娘诉诉苦。……呸,那种女人才是不是自己的娘。
“一下说了不少,可要指望你马上原谅你娘,不太现实。这样,我代她补偿你。”何煌恩抬起头道:“虽然你在岛上定居,名义上受到了通灵教的庇护,但这庇护极其有限,并不会永远而无偿地让你安全。相信我,如果朝廷真的因为陆海空的横死出动军队,向本岛发起总攻,窦天伦绝对会把你交出去!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如果你的仇家是某个人或是某个组织,他可以替你出头,但若是一个国家,绝不会!所以,我可以帮你加入通灵教。”
藤堂鹤一笑:“入教?”
“不错,如果成为通灵教的正式一员,莫说明朝,即便是几个国家组成联军指名要你。窦天伦也必须拒绝。这是本教教主要遵守的第一条:为保护教中弟子,教主不得有任何保留,否则元老会有权将其废除。只有入了本教你才算彻底安全,没有后顾之忧。而且比起外来的定居者,你会获得许多特权,会比现在活得更加轻松,你不想更好一些吗?”
藤堂鹤面色怪异,想了想道:“能让我进琥珀大厅吗?”何煌恩不由一怔:“这个……”
不能!
表面看琥珀大厅是通灵教存放宝物的地方,是岛上最最核心之处。但实际上,这大厅乃是历代教主的诞生地。大厅外围负责安全的弟子不下上千,但有资格进入大厅内部的人,从来没超过十个。这十来人,教内便称之为“精英”,而每一代的通灵教主一定就是从这些精英中选出,只有窦天伦例外!
“办不到吗?那这算什么补偿?只是让我当一个小喽罗,见到任何人都得点头哈腰?嘿嘿,你还真是好意呢?”藤堂鹤讥讽道:“要想心里平衡,就得付出更多努力,拿出更大的诚意,区区一个普通弟子的身份只是施舍,我根本不稀罕!够了,你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吧?请便。”
何煌恩怔了怔:“你别多心,我是真的很想帮你。就算成为普通的通灵弟子现在也非常难得。尤其最近十年,通灵教不再接收外人,全靠内部代代相传,眼下真是个机会。”
藤堂鹤阴森森地看着他:“我说让你走你听不见吗,还啰嗦什么?滚,你给我滚!滚!”
何煌恩愕然,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很快变得黯淡:“我来,真的是想帮你,我,我……”说着无奈地低下头,默默退下。
何煌恩不会想到,正是他这一份真诚让藤堂鹤变得暴燥。如果刚才的叙述属实,他就算是无辜者,藤堂鹤就不该对其怨恨。可年青人又怎么敢接受这些?这点必须否认!因为这男人与尚原绫有关,而且夺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父亲的身份!他只能认为后者是在撒谎,是别有用心,因为只有这么想报复的动力才会一直持续,怨恨才不会打折!
是的,怨恨,强烈的怨恨,无穷无尽的怨恨,这其中蕴含了纯粹而强悍的破坏欲,让人惊悚、专注、积极而沉迷,有时达到极端,甚至能让人产生某种生理上的快感。定下一年之期,他已经做出了巨大让步,怎么还能继续妥协?没有宽恕,从现在起,绝没有任何宽恕!
自己受过伤害,绝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
藤堂鹤浑身燥热,只觉有种说不出的矛盾和煎熬,忽听房门又一响,段骑鹰走了进来:“让你加入通灵教是好事,为什么要拒绝?”
刚才他在偷听?藤堂鹤敌视着眼前之人,面色有些阴沉:“天骄与雷隐的关系,段帅不会不知道吧?”“……啊,知道。”“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五祖也在这岛上居住呢?”“……啊,忘了。”
藤堂鹤换了副笑脸:“大人殚精竭虑,看来要注意休息了。我也是,身上好乏呢,我先睡一会儿。”说完上了二楼,把背影留给太监。
段骑鹰呆了呆,一时不好多说,只得来到室外。藤堂鹤起了疑心,他知道自己想要杀他,想着太监一皱眉,望向远处海边:段情怎么这么慢,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