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鲍雪是下下之策,藤堂鹤一直在避免走这一步,可事情的多变与复杂显然超出了他的掌控。
谁能想到自傲如段骑鹰者居然会用下毒这种卑劣的方式灭口,虽然禁毒令早已是摆设,可他居然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简直将自己蔑视到了骨子里!藤堂鹤又恨又怒,仅存的侥幸心理终于破灭。在通灵岛欺上瞒下,担惊受怕,结果却换来这么一个卑劣的奖励,实在让人愤怒!刚才他真想下手,趁段骑鹰行动不便时给他一击,但自觉把握不大,只好暂时压下仇恨。
当务之急是找到鲍雪,及时自救。
两人快马加鞭,顺着不平的山道奔出十几里,终于在一片坟地旁边发现了鲍雪骑的那匹黑马。打量四周,静悄悄的,完全没有人的足迹。鲍雪呢?
天色已黄昏。
来到近前停下。藤堂鹤立即喊道:“鲍先生,鲍先生!”音量颇高,却没人应答。
难道认错马了?藤堂鹤又把注意转到眼前。刚才虽是匆匆一瞥,但其体形,颜色,面相,跟这匹一模一样,不可能是所谓的双胞胎吧?一望龙琳,女人道:“没错,就是它。”
难道人逃走了?不可能,放着马不骑,拄着双拐又能跑多远?那他为什么弃马,这牲口有什么不对吗?藤堂鹤满腹疑团,正盯着有些不安的坐骑观察,忽听有人叫道:“你要干什么?”只见一名粗衣汉子手挎竹篮,从不远的一处坟包后探出头。
藤堂鹤道:“我看看马。”
“马有什么好看的,你没见过呀?”“刚刚我朋友骑着这匹马离开我家,可一眨眼,马在这儿,他人却没了,兄台可曾遇见一个拄双拐的中年人吗?”
“拄双拐的?见过,这马就是他刚才给我的,他说他骑不惯,就用马换了我的毛驴,怎么啦?”
藤堂鹤一惊:“换了毛驴,在哪换的?”“就在你们来的方向,有块一人高的大石头,那石头后面有条隐秘的小路,通往下洼村。他换完后就奔那村子去了。”
上当了。藤堂鹤瞄了龙琳一眼,二人立刻带转丝缰。往回奔出五里左右果然见到一块极高的山石,静静立在路边,转到山石后,一条羊肠小道赫然出现在眼前,弯弯曲曲通向远方。二人策马急行,又跑出三里左右,见到了一头毛驴,正卧在一条宽宽的河边。
河水很急,流得哗哗作响。毛驴却很安静,爬在地上啃着枯草。
是它没错。二人跳下马,向四周一望,青山茫茫,幽静无风,连点生命的影子都没有。藤堂鹤大喊两声,仍然没有回答。龙琳忽然道:“你看。”说着一指毛驴的左前蹄。
藤堂鹤上前细瞧,只见一根钉子扎在驴蹄里,血迹斑斑。龙琳道:“肯定是毛驴受伤了不能再走,鲍雪才把它抛下,他肯定就在附近。”“不错,他拄拐走不了多远。四处找找。”
二人没有分头,因为向前才走了十几步,爬上一个土包,坡下一个不大的村落便出现在眼前。旁边一块大石上写了三个楷字:下洼村。
“不用找了,他肯定逃进了村子里。”藤堂鹤思索一番,缓缓开了口。
龙琳向前一望,这村子占地极大,至少也得有二三百户人家,真要逃到这里面藏身……不禁道:“这下麻烦了。”
一家一家找确实麻烦,很有可能漏掉,而且时间也未必允许。
藤堂鹤道:“咱们不能找他,得让他来找我们!”
“找我们?怎么可能?”
藤堂鹤笑了笑:“一个把戏而已。”说着从舍利手串上取下一颗易容珠,涂到自己脸上。待珠子完全化开,他的五官竟然消失,变得一片空白,非常吓人。
藤堂鹤不慌不忙,蹲到河边以水为镜,开始捯饬起来,很快起身道:“像不像?”
龙琳大吃一惊,面前之人竟变成了刚才最后被杀的蒙面人。她呆呆道:“那人的脸色发白,你有点黑。”
没问题,藤堂鹤憋了口气,把脸浸入河水中,不一会儿抬起头道:“这回呢?”
“像了,但那人比你矮。”藤堂鹤一捂右腿:“装瘸。”“声音不像。”藤堂鹤清了清嗓子:“鲍哥,我是祥子。”
龙琳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藤堂鹤笑道:“衣服也不像,不过没关系。”说着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麻布坎肩,又在驴蹄那里放出好多血,抹了自己一身。“这回行了。”
龙琳惊容不减,吃吃道:“这能行吗?”
“那人说的话太少,我不能完全模仿,只有六个字有把握:鲍哥,我是祥子。不过这也够了。”
——鲍哥,我是祥子。这六个字就能诓出鲍雪?龙琳没有信心。
结果一刻钟后,在村东边的柴火垛后,鲍雪上了钩。中年人腮帮鼓胀,满脸不忿,看着藤堂鹤在自己面前卸装,不禁讥讽道:“不愧来自东厂,骗人的技术炉火纯青啊。”
藤堂鹤笑道:“阁下的脱身术也很有造诣,大家彼此彼此。”
“我那三个兄弟呢?”“……全灭。”
鲍雪失声道:“全都,全都没了?”“以段骑鹰的个性,你觉得会留活口吗?”鲍雪如受重击,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许久才悲声一叹:“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他们。”
藤堂鹤道:“找人帮手总得找个功夫差不多的,恕我直言,你那三兄弟实在普通,你找他们只是让人白白送死。”
鲍雪哀声道:“他们还有一个大哥叫安阳,其人武功极高,又通机关暗器,就算段骑鹰也未必是他对手,我真正想求助的其实是这安阳。唉,想不到,唉……”
藤堂鹤皱了皱眉,比段骑鹰还厉害,这样的人自己怎么没听过,隧轻声道:“看来咱们运气不好。”鲍雪难过半晌,又道:“我那要塞下的出口曾被庞欢堵死,后备出口就是安阳帮我打通的,他还帮过我不少忙,如果将来见面,我怎么跟他开口?段骑鹰,可恶,该杀!”
龙琳听得略微着急,向村外望了一眼,转向藤堂鹤道:“下面怎么办,把他押回去吗?”
藤堂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行。”“为什么,鲍雪还没抓到,段骑鹰岂能放过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关于雁登云的事我一定要抢在东厂前面知道,这样才会有一丝生机,现在,就是时候了。”
鲍雪目光一动,接道:“而且你情郎还中了剧毒,正是段骑鹰所为。”龙琳面色一变:“中毒?”
藤堂鹤恨声道:“如果见到真的雁登云,这件事就成了绝密,段骑鹰不相信我,一定会灭口。我早想过这点,但却忽略了段情,没想到她给我下毒,是我大意了。”
龙琳打量着藤堂鹤,惶声道:“那怎么办?要不要把鲍雪带回去,逼他交解药?”
“喂,这话非要当着我面说吗?”鲍雪努着眼睛道:“就不问问我能不能解毒吗?”
龙琳脸一红:“你,你能解他的毒吗?”
不能。鲍雪心里诚实,嘴上却道:“当然没问题,别忘了我是天医教的正宗弟子,段情只是偷学的门外汉,跟我怎么能比。”龙琳道:“偷学?”
藤堂鹤道:“当年段情是以丫环的身份进入的天医教,她没有资格学习教中弟子的知识。如今的功夫都是她当时偷偷学的。只不过为了名誉,她一直宣称自己是正宗。”
龙琳哦了一声,又转向鲍雪道:“那还等什么,快点给他解毒,不然马上把你交给段骑鹰!”
鲍雪气道:“我身上连根草药都没有,你让我拿什么给他解!”
“那,你要什么草药?”“要什么这里也没有!你情郎的毒非常厉害,必须回到我在黑旗要塞的住处才行。我那有个地下室,里面有很多储备的上等货,不会你让守寡的。”
龙琳脸一红:“什么守寡,胡说。”目光一转,见藤堂鹤竟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刹时连脖子都红了,嗔道:“你笑什么笑,命都快没了,还有心情傻笑?”藤堂鹤道:“你紧张的样子,挺好看的。”
“够了,别在我面前恶心!赶快上路,不然那太监该追上来了。”鲍雪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不请自来,三人顺声一望,只见村外的段骑鹰单枪匹马,正向三人赶过来。
藤堂鹤心头一沉:好快!龙琳急道:“快藏起来,被发现就坏了。”
藤堂鹤摇头道:“不行。我刚才在村里大喊大叫,有很多人都看见了,就算藏起来也会被发现。”“那就把我交出去吧,到时你向阎王爷报道,可别说我没给你机会。”鲍雪倒不着急。
此时远处的段骑鹰下马问路,一名乡下人回头一指,正是三人所在的方向。三人急忙缩头。
“现在逃来不及了,你们两个躲在柴垛后,让我来应付。”说着藤堂鹤把二人藏好,一看身上的血迹,立刻倒在地上。
段骑鹰速度极快,眨眼出现在他面前。藤堂鹤装成重伤的样子,立刻大叫道:“段帅救我,段帅救我。”太监没有下马,盯着他道:“鲍雪呢?”“他往东走了,龙琳正在追他。他还有同伙,段帅救我!”段骑鹰一声不吭,打马奔东边赶去。
王八蛋!藤堂鹤暗骂一声,见人已走远,忙冲柴垛后面道:“出来,我们走。”
三人非常小心,悄悄溜出村子,立刻骑着那两匹马逃走。接着一天两夜后的黄昏,出现在四明山。
四明山名气不大,占地却广,境内山脉纵横,山势陡峭,在秋夏之季也堪称风景如画。只是眼下入了冬,草木凋零,颜色灰暗,满目都是衰败和沧凉。来到一处长长的V型峡谷前,鲍雪指着左侧峭壁上一个圆圆的山洞道:“那里就是黑旗要塞的入口,我的住处就在要塞背面。”
几年前为调查未鸿图,藤堂鹤曾来过这里,对此不以为奇,但龙琳却是初次亲临,一时好奇的目光打量不停。见那黑黑的洞口外面十分寂静,竟然没有守卫,远远的只能看见一条小小的栈道从谷底呈之字延伸向洞中。而峡谷两侧的峭壁高达百丈,望去都是光秃秃的,裸露了千百年的山体透着惨白,连棵树都找不到。鲍雪将二人领到要塞所在峭壁的背面,一处被杂草环绕的水潭旁。
峭壁背面还算有些生气,被大树草木覆盖得不见一丝山体。只见水潭位于山底,是由半山腰的泉水流下积蓄而成,方圆十丈有余,深不见底。在潭东侧有一个小小的豁口,以使多余的泉水向低处流去。
“入口就在水下,你们做好准备。”鲍雪把双拐绑在身后,做了几个深呼吸,便咕咚一声跳下去。
水温很低,简直就是冰凉刺骨。藤堂鹤与龙琳屏住呼吸,在后面紧紧跟住鲍雪。下潜了几尺后,便钻进一个狭长的地洞。洞内漆黑一片,同样被冰冷的潭水灌满。大约向前游出几丈,已经快连人的身影都看不清,只能摸着洞壁感知方位,很快鲍雪向上一窜,三人浮出水面。
周围仍旧乌黑,伸手不见五指,但阴凉干爽,并不像一般洞穴那么潮湿。须叟间有硫磺气息入鼻,鲍雪点亮一支特制的火把,冲二人道:“这里有好多机关并没完全失效,不要乱动,跟我来。”
毕竟入了冬,出水后非常寒冷,能清晰看到自己呼出的热气,龙琳打了个冷战,很想跟藤堂鹤靠在一起,但想起陈州条约,又只能保持距离。经火把一照,可见三人所在的地方是一间积满灰尘的石室,能容纳十人左右,里面尽是一些沉重破旧的木柜铁器。
待开门走出石室,三人踏进了一间狭长的走廊。长有百丈,宽仅五步。走廊两侧全是石门,相隔六尺就是一扇,模样相同,但门上分别标记了不同的数字,一侧为奇数,一侧为偶数,不知代表什么。三人走出的这扇标记的是六。鲍雪将走廊里的十根火把全部点燃,又推开东侧尽头一扇石门,道:“来这里。”
石门后是比较宽敝的大厅,墙上贴了绿色的壁纸,地面铺了白色瓷砖,此外有床有桌,有柜有缸,显然是生活起居的地方。鲍雪点亮中央一个炭火盆,默默看了片刻,又似想起什么,在满是灰尘的床下翻了翻,很快找出一个细扁的红木盒子,打开后露出里面一把纯金的匕首,颇有些古旧。
他仔细看了看,取出后小心翼翼地别在了后腰上。藤堂鹤与龙琳只道他想找件武器防身,也没在意,却不知那匕首中空,里面藏着释血之毒,乃是原杀手组织七夜的首领所造。当初东厂剿灭天医教,就是由此物引起。
随后坐到木桌前,鲍雪又拈起桌上几张白色宣纸,上面是他多年前新作的打油诗——《农民》。此前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做诗,自己欣赏。可自从天医教被灭,父亲被杀,一切都变了。鲍雪目露怅惘,面向二人道:“就是这里了,歇一会儿吧。”
龙琳早已蹲在火堆旁,四下打量着问道:“你一直就在这儿藏身?”
“不错,这里就是黑旗要塞用来训练弟子的地方,那些门后全是各种机关。因为归顺朝廷,要塞搬到京城,这里便被废弃。走廊那头的门原是出口,但现在被堵死,只能从咱们刚刚经过的水道出入。”
藤堂鹤四下望望,棚顶距地面很高,倒不觉得压抑,忍不住道:“真的雁登云在哪儿?”
“……死了。”
“死了?”二人大吃一惊:“你不是说还活着?”
“如果说出实话,要么被杀,要么被立刻软禁,从今以后我可能会生不如死,怎么还能逃到这儿来?你动动脑子。”
藤堂鹤呆了呆:“在神农会的雁登云,真是假的?”
“假的,他叫庞欢。我说过了,两年前因为我被雁灵甲追得太紧,处境困难,他生了反心,所以害我后借尸还魂,顶替了死去多年的雁登云。”
龙琳道:“雁登云是怎么死的?”
鲍雪看了她一眼,沉声道:“跳崖摔死的。””什么时候跳的?”“那年他好像十二岁,记不清了。”“他为什么跳崖?”“因为他不听话,想跑,被我追没了退路,所以自已寻死。”
藤堂鹤道:“就因为你逼他盗墓,他不肯?”“不错。”
龙琳怒道:“你怎么这么无耻?”鲍雪面不改色:“我也是迫不得已。”“什么迫不得已,以你的能力想活下去还不容易吗?干嘛非要盗墓?这是断子绝孙的恶行!”
鲍雪恨声道:“你以为我从没想过?可我父亲被杀,若不为报他报仇,我哪有脸成家,还谈什么子孙?我查到那个凶手常四方,很喜欢低价收购尸蜡,然后在黑市高价售出。为了能得到他的线索,我只能走这一步棋。而盗尸蜡有个行规,必须是童子之身。因为死人阴气重,只有童子才能抵挡。所以我只能找一些孩子。但我从没想过要他们的命,只想暂时利用几年,谁知雁登云倔驴一头,怎么都不肯就范,我也没有办法。”
尸蜡,龙琳听过,藤堂鹤同样知晓,据说是像肉皮冻一样的白色物质,只有三十岁以上的死者才有。每个死者身上最多也只能采到半斤。因为有养颜美容,永葆青春的功效,在京城的上层圈了里非常受欢迎,售价奇高。他又问道:“庞欢也会易容吗,怎么能冒充雁登云?”
“哼,这庞欢和雁登云走得很近,算是好朋友,两人几乎无话不谈。加上雁灵甲找到我时,他与儿子已经分别了十多年,孩子的变化是很大的,庞欢又从雁登云那里听到很多秘密,想要冒充还会难吗?”
藤堂鹤仔细推敲,隐隐觉得不对,好像鲍雪有所隐瞒,但一时又找不到破绽,只得道:“不说他们,我的毒要怎么解?”
鲍雪替他把了把脉,故意正色道:“毒我可以解,你不用担心,但在这之前你们要先帮我办件事。照我写的方子,到有数字的门后抓药,我要尽快恢复身体。”
龙琳傻傻道:“你还想怎么恢复?”
“自然是要恢复到能与段骑鹰交手的地步。我睡了两年,虽然人醒过来,但身体各处都不出力气,万一再遇上东厂那些人,岂不任人宰割?你们给我准备药浴,三天之内,我必须要达到两年前的巅峰状态,不然等段骑鹰找到这儿,咱们只有死路一条。”
藤堂鹤道:“我等不了三天。”
“没人让你等,我的意思是同时进行。”鲍雪找来笔墨白纸,立即埋头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