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8章九品中正
长久以来,贾充与荀勖、冯紞一党,而任恺、庾纯、张华、和峤等人则相互声援。如今张华因灭吴之勋,朝野上下大多支持张华出面主持朝政,陛下决断不下,便推自己出来分散双方火力。
他叹了一口气,虽说自己亦期望能够开府治事、执掌朝政,然而却不希望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说张华不得开府乃是由于威望尚不足以压制正反双方,那么自己被推上前台就纯粹是一件摆设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势必让正反双方的怒火都喷在自己身上。
更何况如今陛下为了制衡功勋元老,已准备扶持国丈杨骏走上前台。伐吴之役让杨济出任副都督,便是最明显的信号。
功臣世家、宗室诸王与外戚之间,陛下最信任的必然还是外戚。
之前最信任贾充,也是由于其女乃当今太子妃。加上他本身的功业所建立的威望,足以弥合朝堂明面上的纷争。
然而贾充在伐吴过程中一直反对伐吴,已大失朝野所望。其长女又是齐王妃,无论将来是太子上位还是齐王上位,对他来说并无不同。
在齐王还因故滞留京师期间,陛下不可能赋予他太大的权柄。当初大赏群臣时,陛下收回其开府治事的特权便是明证。
想到这里,卫瓘想要陈说利害。最主要的是,以当前的朝望来说,张华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看了看司马炎,又看了看贾充,他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木已成舟,说又何用?
他有心想将话题转移到张华身上,以便提醒陛下莫忘了还有此人足以担当治国之重,便道:“说到子弟俊逸,陛下知张茂先之幼子乎?”
“朕怎会不记得,传闻此子入学馆三日便可背诵《急就篇》,以区区五岁之龄完成此成就,足以骇人听闻。让朕免不了对太子也多了几分期待。”
司马炎放下酒樽,看向卫瓘道:“莫非此子又有惊人之举?”
“可不是嘛!臣有幼子名岳,比此子略大了几岁,近几日与蒙童玩耍,却传说此子入学馆三个月,便将蒙学五篇倒背如流。以此观之,此子之才智,并不逊于张茂先,张家后继有人啊。”
“真有此事?”司马炎闻言也颇为震惊,“如此天赋异禀,称之为神童亦不为过,为何之前会说此子愚鲁?莫非是张茂先有意藏拙于人?”
“传言多不可信,只怕是伯玉(卫瓘的字)言过其实啊。”贾充一向与张华不对付,听到卫瓘主动提起张华,虽然乃是迂回侧击,他又如何不明白卫瓘的想法?
“若是名不副实,早晚必见分晓,又能隐藏的多久?”司马炎想起太子年已二十有二,再对他寄予期望,也是自己的一番幻想了。他悠悠道,“子不教乃父之过,太子学问不彰朕亦有责任。是时候抽个时间前往东宫走一趟,考察一下太子的学识了。”
卫瓘与司马炎探讨教子问题,引起贾充内心伤感。他前后有二子,均在幼年夭折。听闻司马炎欲要前往东宫,不由心中一动,于是离席道:“启禀陛下,老臣不胜酒量,唯恐失仪,且容老臣告退!”
“爱卿回去好好休息,朕就不挽留了。”司马炎想到太子问题,亦是莫名心烦,眼看天色已到傍晚,是时候起驾回宫了。对于贾充所请,也没多做挽留。
卫瓘瞥见贾充身影走出台上高柱,当下启奏道:“陛下……”
“爱卿有话请说,朕洗耳恭听。”
卫瓘欲言又止,如是再三。
司马炎见状不由取笑道:“难道爱卿也喝高了不成?”
卫瓘摇摇晃晃,来到司马炎所坐胡床(类似于现在的折叠椅)前,“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司马炎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卫瓘拽着司马炎衣袖,借势扶着胡床,无限感叹道:“这个座位可惜了!”
司马炎聪明过人,如何不明白卫瓘的想法?如果能够更换太子,他又何必让自己的傻儿子在太子的位子上坐了十四年?
他长吁一口气,缓缓道:“爱卿是真的喝醉了。”
卫瓘见状,刹那间冷汗淋漓,他只感觉全身力气瞬间被抽空,当下竭尽全力地施了一礼,告罪道:“老臣失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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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嘉里的巷子中车水马龙,大家都想一睹神童真容。
面对汹涌而来的人群,即便张韬做好了准备,仍然低估了粉丝的热情。
不得不说,前世的遭遇与现世五年的反思,已经让他吃透了这个世道的规则。即便相隔一千七百余年的时空,人的本质并没有改变。
想要在这个世道取得成功,也像后世一样,家世、颜值与学识,多多益善。
魏文帝曹丕时期在两汉察举制的基础上,设立了“九品官人法”,后世又称之为“九品中正制”。
这一制度的特点是:每州设立一名大中正,掌管该州数郡人物的品评,每郡则设立一名小中正,对大中正进行辅助。
只要籍贯在本州,无论人在何处,都在大中正的品评名单上。就相当于后世的高考,无论是小学中学在哪里上,高考必须要回原籍才有资格参加考试。
至于品评的内容,则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家世、二是行状、三是定品。
为什么要考察家世?
因为假如某人祖上是汉奸,肯定不能让他做大官。假如祖上是老革命根正苗红,进入官场也绝对比一般人便利,跟后世的政审没什么区别。
行状又是什么呢?
由于九品中正制是由察举制演变而来,保留了察举制的某些特点。你有什么品行,在乡里名声如何,孝不孝顺,才能如何,分类标注,都给你记下来,作为授官的参考。
这一点也类似后世的提拔前公示。
唯一的区别是,后世领导要提拔某人,先进入公示期,没人举报问题,到时候就可以授官了。而此时做行状,则是根据社会舆论对你评价,公示期是整个前半生。
至于定品,则是整个考察流程的最后一关。
在“上”、“中”、“下”三品中,依次细分,便成为九品。比如说“上品”,有“上上”、“上中”、“上下”三个品,这时候定的“品”,叫做“乡品”。顾名思义,也就是乡里乡亲给你打的分,决定你以后做官的资格,所以又叫做“资品”。
在九品之中的一品也即是“上上”之品,被称为“圣人之品”,一般不轻授,成为虚品。毕竟这个世界没有绝对完美的人,只有无限接近于完美。于是二品便成为实际上的最高品,又称之为“灼然”,意思为“明晓天下事理,信誉卓著之人”。
定品之后,便获得做官的资格。所做官的品级,又叫做“官品”,在资品与官品之间,随着时代与形势的不同,往往相差三到四级。
也就是说,一旦你的乡品被定位二品,那么做官至少从五品官开始做起。假如你的乡品被定位五品,可能只能从九品官开始做了。那么你做一辈子官,能不能做到五品还不一定呢。
随着出任大中正的乃是各大世家的人选,家世在三者之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甚至在某些州品评的时候,只看家世。出身寒门者行状再高也只能屈居下品,而某些世族子弟即便品行不佳亦能位列上品。
对于张韬来说,家世已经有了。虽然张家没落已久,然而他父亲张华已是广武县侯,只要他不是不忠不孝的叛逆之徒,按照惯例至少会给他定个四品。
对于颜值,在这个时代,长的帅的人总是很容易博得众人的好感。哪怕有圣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教导,也仍然克服不了这些学子以貌取人的陋习。
还好,他长得虽然不像潘岳与夏侯湛那么帅气,至少也是唇红齿白,只要不长残了,以后说不定也是小帅一枚,惨不到左思那种程度。
想象左思由于容貌丑陋,不但围观群众会丢之臭鸡蛋,连老爹对他都嫌弃。所谓才华,在这里完全输给了相貌,也是悲凉的体验。
如果说家世决定了一个人的下限,当你出生在权贵家庭,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三餐不继是什么体验。那么学识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上限,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即便没有家世的衬托,也仍然有能力一手建立出豪族。
只不过这种天才少之又少,也只能如同“上上”之品一般虚无缥缈了。
如今张韬家世有了,虽然不是如同颍川荀氏、琅琊王氏那样的豪族,由于父亲张华的发达,也足以庇荫到下一代。
颜值不差,拥有更广阔的的视野与学识,那么接下来所需要做的事情也就一目了然了。
那就是,充分利用当前所拥有的资源为自己造势,在更高的品级上起家。
还好,当他在学馆中背诵出蒙学五篇,名气注定会到来。
当然,目前的形势不过是开始,一口吃不成胖子,步子迈的太大也容易扯着蛋。前世的学识始终是前世的。能否适应乃至改造当前的社会,归根结底还是在于能够掌握多少社会资源。
而资源中,最直接也最有效的,首推金钱。
无论商人的地位有多低,这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大族都在拼命搂钱。如同和峤那般,富比王侯却仍然舍不得几枚李子,已经不能用吝啬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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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9章一鸣再鸣
洛阳城天子脚下,有钱人如过江之鲫。可惜他只有五岁,行动又不得自由。相反地,洛阳城里的妓院、米粮店、绸缎庄、牛马市、酒舍等等,哪个做大了背后没有狠角色罩着?这些世家门阀在背后支持的产业,注定外来者难以竞争。他如果盲目去布局,亦只能被吞并的份儿。
更何况他不仅年龄小、没本钱、还缺帮手,目前能够托付事情的,也只有张孟一人而已。所以无论如何,想要赚到钱,他都需要好好筹划一下。
因为社会奢靡成风,哪怕别人知道他在赚钱,除了清流的非议之声,他不会遭受任何伤害。而开始若是去蓄养死士或者拉拢名士,那注定是死路一条了。
一边在幕后赚钱,随时变现,一边将自己的名声打出去。这是他决心定下来的两步走的策略。
对于张孟,张韬还是比较尊重的。自从前年被母亲指派过来看护自己,他在日常生活中一直称之为“孟叔”,这让张孟诚惶诚恐。
开始的时候,张韬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一句称呼,能给张孟带来如此大的压力。然而当他乃走出张府大门见识当前的世道后,他终于明白,类似张孟这种出身奴籍的人,被主人呼来喝去,没有丝毫尊严可言。
由于他们大多以青巾裹头,被称之为“苍头”,成为私人奴仆。乱世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流民投奔到豪强旗下成为部曲或者奴仆,这些奴仆平日里受到家法管辖,家主有生杀予夺的特权,且不会受到法律惩处。
这些人之所以宁愿出卖自己的尊严、甘为奴仆,乃是地主豪强不但可以提供生存口粮,更能让他们免除纳税以及徭役,且一定程度上能够保障他们的安全。他们已经是豪强事实上的财产,为家主的庄园以及庭院无限劳作。
数月前,由于全国一统,朝廷颁布占田制,其中便有规定。朝廷百官有权占有土地以及奴仆,并且可以根据官职爵位大小庇荫亲属,多者九族,少者三族。
就拿一品高官来说,其九族可以不用再向国家纳税,同时本人可以无条件占有田地五十顷(晋时一顷等于五十亩),且可以庇荫十五户人家,以及门客三人。
随着官职降低,其所享有的特权也依次减少。张华当前身为广武县侯、中书令,乃是二品封爵、三品官职,按规定可以占有土地四十五顷,亲戚六族,佃户十户,门客二人。
广武侯的食邑是万户,食三取一,这是国家颁给的酬劳。占田四十五顷,这是个人私田。所以可以看出,所谓奴仆,便是以牺牲自由为代价,享受免除纳税的权利,任由主人支配。
当初张韬听到公告的时候,还以为这是朝廷对百官的酬谢,以保障他们的特权。王恺府中一行,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因为恰恰相反,如此制度实际上是对百官的限制,乃是司马炎加强集权的手段。
按照规定,王恺身为山都县伯,亦是属于列侯。虽然当前没有官职,封爵却等同于二品,按照规定只能庇荫十户。
可是实际上呢?
仅仅只是那处庄园,前后所见,奴仆至少也有四五十人。如果再加上其它庄园以及府邸呢?
正是由于各地豪强私自占有的奴仆以及部曲实在太多,导致耕种人口在战乱减少的基础上雪上加霜。司马炎无奈之下,不得不实行占田制以及解散军队来扩大耕种面积与人数。同时颁布法令对私占人口进行限制。
毕竟豪强多占一口人,朝廷便失去一口人的赋税。很显然,朝廷的法令触及了豪强的根本利益,能不能执行下去显而易见。
张家具体占有多少奴仆他不清楚,他至今为止还没有前往自家的庄园查看过。但府上下人前后也有二十余人。以此观之,张府也未必没有违规的地方,只不过相对于世家豪族,不那么肆无忌惮罢了。
王恺庄园之行,让他意识到奴仆身份的低下,同时也明白了张孟的心态。
他叹了口气,世道如此,他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要私有制存在一天,这种事情便不会断绝。人类社会说白了不过是高一等的动物世界,野蛮与文明并存。
温情的更温情,残酷的更残酷。
完全可以说,只要生活在地球上,受制于资源上限,人类永远不会平等。在生存的前提下,会衍化出无限种私有制度,以达成资源的分配,保障人类尽可能地生存下去。
就如同狼与羊,在狼的不断猎杀下,羊群才能时时刻刻保持危机感,养成矫捷的大腿以及健壮的身躯,而那些弱者便在这个过程中被淘汰掉。
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羊群保证了整体能够不断繁衍下去。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皆怜羊,狼独悲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张韬恍然一惊,不知不觉间,他的思维已经从羊的思维朝狼的思维转变。
一直以来他都暗恨那家公司的老总剥夺了自己的生命,然而此时此刻竟然对对方的处事方式产生几分赞同。因为对方做了在他位置上该做的事情。
正因为他有如此狠辣的手段,不断保持侵略性,如同王恺一般,将所有一切能够攫取的东西都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才能够拥有那般地位。
唯一的错误,不过当时的自己只是一只羊罢了。
他暗叹一口气,人的心真的如此容易发生变化吗?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穿越成广武县侯的公子?
“公子,你找我?”
正在此时,张孟的话打断了张韬的沉思。他回过头来,看向张孟道:“孟叔,你进入张府几年了?”
“已……已经二十余年了。”张孟有些惊疑地看着少主人,不明白对方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张韬见状,不由安慰道:“我此番找你确实有事情与你商议。”
“还请少公子示下!”
“附耳过来。”张韬一幅神秘兮兮的样子,见到张孟俯下身子,轻轻道,“你出去如此这般,将所需东西帮我买过来,事成之后,少爷我必有重谢!”
张孟听到少主的吩咐,心中充满惊讶,眼前的男孩思路清晰说,这哪是一个傻子能够做到的?之前还不敢与少主太过亲近,自从四个月前少主逃出府门,让他对少主的了解逐渐加深。
此时此刻,他已坚信,这位府中的三公子,绝对是一位比大公子与二公子还要聪明的存在。
“好,少主的吩咐奴婢全记下了,必定不负所托。只是这件事情必定会引起老夫人的注意,到时候一旦查问下来,奴婢该如何回答?”
张韬皱了皱眉,不由道:“这样吧,我今日便去老夫人那里走一趟,你以后就跟着我,没人再会管你,你只需要对我一个人负责就好。”
张孟听闻,将信将疑,半天方才反应过来,急忙趴在地上道:“多谢三公子垂怜!”
他已知道三公子是位极好的人,以后跟着他,别的暂且不谈,至少责罚会少了很多。更何况,他看的出,眼前的少主虽然还是个孩子,将来必非池中之物。以后分家出去,自己也未必不能混个管家当当。
一段时间以来,张韬发现西晋百姓的时间观念并不强。他们往往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并根据天时的变化来安排事情。由此他们在日常生活里形成一整套关于时间观念的词汇。
比如说,子时叫做“夜半”,午时叫做“日中”。早上七点到九点时分,称之为“食时”,乃是吃第一顿饭的时间。下午三点到五点乃是“晡时”,说明可以吃第二顿饭了。
其余的时辰,亦是根据作息特点拥有个性化的名称。
具体为,凌晨两三点钟的丑时称之为“荒鸡”,此时养的鸡蓄势待发,准备开始打鸣。到了晚上九点十点的的亥时,又叫做“人定”,说的是人们劳累了一天,到了此时都已经歇下。
剩下的时辰则根据太阳的变化依次称之为“平旦”、“日出”、“隅中”、“日中”、“日跌”、“日入”、“黄昏”等等。
各个时辰穿插在一起,指导人们如何去过日子。
在洛阳、邺城以及长安这样的大城市,大户人家设置漏刻,官府则设置圭表与日晷以记录白天的时辰。晚上则根据漏刻的时辰,利用更夫打更,将时辰传递出去。这样的制度让百姓对时间的掌控无疑精准了许多。
然而对于那些乡下野里,就只能根据日月轮转以及个人生物钟去自我感知了。
很明显,相对后世而言,此时无论大城市还是乡下对时间的掌控都存在很大的局限性。比如说,白天计时的圭表与日晷,晚上与阴雨天就无法测量时间。计时相对精准的漏刻,冬天由于会结冰,就必须要处于温室之中。且由于无法挪动,极大限制了对野外作业的开拓。
在这种情况下,张韬思考再三,决定自己做一个重力摆钟。他还记得前世小时候,家里有一座三五牌自鸣钟,当上紧机械发条后,可以半个月内自动报时。
那是一段独有的记忆,只是可惜,后来随着手表的普及以及自鸣钟的老化,他将钟拆了个稀巴烂。大抵幼儿时期,总会有无比强烈的好奇心,而那座自鸣钟也成了他手下的牺牲品。
所以想要制作一座重力摆钟,受到的主要限制有两个:一是没有标准的度量衡,导致后世的公式无法换算使用,他必须要想办法克服这一点;二是他不了解当前的工艺水平,不知道能否制作出机械发条。